“崔府君事务繁忙,忘生来打扰,实属抱歉。”
皆是行使判官一职,忘生自是知晓崔判官的压力,这句话也是带着实在的歉意。
崔判官朝忘生点点头。
“职责所在罢了。”
他揉了揉眉心。
“幽洲判所说的水合珠,不在我这儿。”
崔判官直接步入主题。
忘生眉头一挑,眼带疑惑。
那水合珠原本是她的东西,只不过后头阴曹这边出了乱子需要借用,她和崔判官有交情,便借了过去,怎么突然便说不在他那儿了。
“是崔某保管不利,九百多年前冥界出了乱子,水合珠便是到了别人的手上。”
毕竟是别人的东西,弄丢了他也不好意思,崔判官难得的挠了挠后脑勺,面上有些尴尬。
“不过,水合珠眼下要去拿也可以,只是不知道那人愿不愿意给。”
说到此处,忘生觉察到崔府君语气里的咬牙切齿和无可奈何,眼皮一抬,便听他继续道。
三言两语解释得清楚,便是冥界当年出了乱子,水合珠阴差阳错之下把别人认作主子了,那人原先是个有名的猎户,姓安名凉,未曾投胎,因着那颗水合珠,机缘巧合之下做了个摆渡人,至此已是将近一千年。
“那我去寻他便是。”
水合珠的原主人是她,血脉相连,拿回来也容易,忘生便没有将其放在心上,只如此道,便起身去了奈何桥。
“十六还麻烦崔府君费心了,忘生去去便回。”
简单拜别之后,两人相对点点头,忘生离开,崔府君则是继续改他的卷宗。
早些时候,另外一面。
是浩浩荡荡的忘川河水,水呈血黄色,奔涌不息,里头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,虫蛇满布,腥风扑面,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。
忘川河上有座桥,名唤奈何,上头有个老婆婆皱着一张面孔,不知道有多老了,佝偻着背,拿干瘦的指节递过去一碗泥浑汤,桥上过来的鬼魂便一个一个有序的排好队,等着喝好泥浑汤再去投胎。
投胎也很容易,下了桥,上一条通体幽黑的木船,自会有摆渡人送他们过去。
奈何桥上往来幽魂无数,今日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。
“安摆渡,许是还有三五趟呢。”
孟婆舀了一碗汤递过去,一面转头,对着刚刚到桥边的摆渡人说道。
便见得船头站着的那一位,个子很高,从头到脚都被一件灰蓝色的长袍罩住了,上头还将斗篷一罩,连面孔都瞧不清楚,只让人觉得这位摆渡人有几分阴郁。
眼见男子抬起船桨,往岸边一撑,一番动作下来,船已是稳稳当当停下来,他后朝孟婆点点头,口中只发出一个沙哑沉闷的“嗯”,便等着喝完泥浑汤的鬼魂下来。
一个接一个,黑船很大,足足能容纳二三十个,这其中男女老少,高矮胖瘦都有,摆渡人低着头,视线落在上船的鬼魂上,却是目光平淡空洞,浑不在意一般。
鬼魂走到第十来个的时候,摆渡人的眸子却是忽然闪了一下。
经过他面前的那位,是个身量矮小的女子,才到他胸口位置,一张面孔白得吓人,身上都是血污,使得她一身淡青裙袍都几乎辨别不出颜色来。更为骇人的是,她的肚子似是被利器划开,皮肉外翻,五脏暴露出来,肠子更是挂在外面,血早已经流尽,透出惨淡的粉白。
斗篷下的男子将视线在女子面上一扫,弯弯柳叶眉,眼睛圆而大,只是眼下晦暗一片,眉间尽是隐忍的痛苦。
冥界光线昏暗,奈何桥上的孟婆虽是不曾老眼昏花,但因为见惯了众鬼死前惨状,所以那时候只不过是心中感慨一声,便再不多说其他,反倒是安摆渡。
一贯沉默安静的性子,此刻看到这女子之后却是身形颤动了一下。
他手一抬,便帮着那女鬼上了船。
女鬼惨白发青的脸转过来,仰头朝他看了一下。却只看到斗篷下像是鹰一样的一双眼睛。
她的眼眸空洞,嘴角却是上扬,露出个笑容来。
而后安摆渡放了手,眼皮一垂,等着后头投胎的鬼魂尽数上来,才一抬船桨在岸上一撑,船身便摇晃几下,朝外游去。
忘川河上的风,吹得越发大起来,河底潜藏的恶鬼已是浮出水面,露出尖利的的黄牙,舌头吐得老长,流出粘稠的涎水,和着凄厉的惨叫,让人脊背生寒。
船头的摆渡人划动了一下木桨,斗篷下壮实的肌肉线条显现出来,很有力度的美感,他先抬头看了看忘川河尽头发出幽蓝光芒的地方,握船桨的手指一紧,指节泛白,喉头滚动了几下,终是忍不住回头,再看了方才那女子一眼。
女子坐在他不远处,左手撑着地,右手则是一下一下抚摸自己的肚子。好像那儿原来肚皮鼓鼓,怀着一个孩子一般,空洞的眼眸此刻看起来透出几分慈母的温情。她嘴唇蠕动,好像在哼唱一首小调。
若是忽视她现下可怕狰狞的样子,便只当做她是一个怀胎九月的母亲,即将临盆,满心期待着孩子的出生。
摆渡人索性将船桨一放,斗篷下掩藏着的脸,后槽牙齿一咬,他已是大步来到女鬼面前,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颗玉色的珠子。
只不过婴孩拳头大小的一颗珠子,玉白色的,上头有乳白色的光晕,像是月光落在碧绿湖水上一样的润泽,坐在船上的百鬼皆是双眼一亮,露出了贪婪的目光,朝着这颗珠子涌过来。
只是摆渡人却将那颗珠子放在了自己手心。
咬开自己的食指,流出一滴血,落在那颗珠子上。
瞬时,珠子光芒大作,周边风暴卷起,忘川河水激烈的涌动起来,其下的孤魂野鬼更是伸出手,像是水底招摇盘结的水草,朝那颗珠子的方向急速涌来。
那颗珠子,正是忘生要找的水合珠。
此时因为那颗珠子的原因,死状凄惨的女鬼伤口愈合,稍显得体面一些。
女鬼倒是体面了,但忘川河水涌起的波涛却是越发恣意汹涌,腾起的黑色浪潮自高处卷起,朝黑船打来,使得船身摇晃起来,已是有好几个鬼魂站不稳,从船上掉下去,身体接触水面之时,便有水底恶鬼扑上来,像是鱼饵投入锦鲤群中,立马没了声响。
摆渡人伸手扶住那女鬼,见后者抬起头,空洞的眼珠子里逐渐浮现出一分疑惑。
“尔等放肆!”
异像突起之时,却见一少女,乘风破浪而来,身形单薄,气势却是骇人。摆渡人抬头望去,少女一袭黑袍,远山眉,狭长流畅的单眼皮,鼻梁挺直秀气,算不上是出挑美人,可周身气质清冷淡漠,眼光一扫,便让他心生警惕。
幽洲判!
摆渡人将那女鬼往自己时候一扯,面色一沉,忘生早已是手中金光大起,直接冲向他。躲避之时,斗篷被吹开,露出男子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有几分苍白的肌肤。但其五官深邃,眼神锐利,像是一只山鹰,依旧桀骜不驯。
忘生的眉梢一挑,见他躲开来,再度上前,双手皆是生出丝丝缕缕缠绕的丝线。
蜘蛛网丝一般朝摆渡人袭击而去,幽蓝光芒乍现之后,安摆渡虽是斩断了大数,左手依旧被捆,脚上也被缠住,动不了身。
没有被缠住的右手却是因为得拉着那个女鬼而不能松开。
他原本可以逃,但末了又是为了女鬼僵在原地。
忘生将眼皮一垂,敛下胸口泛起的钝痛,开口道。
“摆渡此举,是视冥界法度于无物吗?”
少女的声音飘在逐渐平息的忘川浪潮中,听起来泛冷透凉,安摆渡却是拳头静卧,不曾回答。
“呵——你害了自己,也害了她,无法投胎,终日徘徊在忘川河上,你以为她便能与你时时刻刻相见,你以为她会感激你?”
忘生冷嘲热讽一句。
安摆渡攥着女子手腕的手下意识又紧了几分。
忘生并不知晓两鬼之间发生过什么,但见其神态,也可做出揣测。水合珠现出的异动让忘川河起了变化,早前原本要去投胎的鬼魂也因此被水底恶鬼蚕食。安摆渡一人所为,已是犯了大忌。
“水合珠,尔主到此。”
忘生双手结印,纤细漂亮的手指发出水色淡光,原先在女鬼那处的珠子感应到主人的号召,又从女鬼身体中脱离出来。
一瞬间,方变得体面的女鬼躯体又再度恶化起来,皮肉外翻。
“呜呜呜——啊啊”
女人已是痛得发出无意识的尖叫。
安摆渡的眼底一沉,见其后槽牙咬合了几下,忘生便见其带着愤恨的一双眸子。
她神色一寒。
“我要救她,我不会再看着她受苦了!”
男子高喝一声,手抓住了水合珠,嘴唇蠕动念起不知名的咒语来,像是佛堂中僧人细碎的念经,和着一下一下的木鱼响。
忘生眉心一跳。
“阿笙!”
耳边却是响起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。
赵十六坐在一把剑上,正朝她过来,风暴吹得他衣袍翻飞,连两颊碎发都直接贴到了耳朵后头去,因为速度太快,赵十六只能眯起眼睛,借以看周围景象。
待看到忘生后,他才松了一口气。
“赵十六!回去!”
赵十六未曾看到自他背后而起的灰色风暴,他意识尚存之前听到的,只有忘生这么一句着急的呼喊。
其他,便是都记不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