抱厦里热气蒸腾。
沈银翎摩挲着挂在胸前的青铜钥匙。
这是兄长托燕喆海交给她的遗物,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对应的锁头在哪里。
她反复回想全家入狱前父兄说过的话,却都是寻常言语,根本找不到祸事是因她而起的蛛丝马迹。
崔季端着托盘过来。
托盘上摆着装满花瓣的白瓷小瓮和香胰膏子,还有两条雪白毛巾。
他把花瓣撒进浴桶:“濒死之人的胡言乱语罢了,郡主不必往心里去。当年郡主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,能惹出什么祸端?”
沈银翎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,攥着钥匙的指尖隐隐发白:“崔季,万一真的是我害死了父兄,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。”
“不会是郡主害的。”崔季拿起毛巾,替她热敷后颈,“大抵是沈炎嫉妒伯父栽赃陷害,再加上天子忌惮权臣拥兵自重,两人一拍即合,这才导致你父兄被杀。”
他的声音沉稳有力,令沈银翎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一根可以支撑自己的浮木。
沈银翎闭上眼,趴在浴桶边缘,享受着崔季为她揉捏肩颈,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突然小声道:“崔季,假使我将来弑君,你还会站在我这一边吗?”
夜雨敲窗,芭蕉声声。
夏夜的凉意顺着窗缝和门缝,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。
“弑君”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词,竟然就这么轻易从她嘴里说出来了。
沈银翎轻声道:“他是你的父亲。”
崔季低着头,一点点为她按捏肩颈。
少女肌骨雪白如玉,在他的按捏之下泛起一层浅粉颜色,他又往掌心涂了一些珍珠桃花膏,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按,直到扣住她纤白细嫩的小手。
鼻尖充斥着馥郁的甜香。
视线所及,唯有浴桶里娇艳欲滴的少女。
他道:“崔季没有父亲。”
“嗯?”
崔季的声音比夜雨还凉:“崔季的母亲,原是有婚约在身的。后来他御驾亲征,恰巧途径母亲所在的村镇,他白日里瞧见母亲生得清秀美貌,于是在夜里悄然前往母亲的闺房,夺走了母亲的清白。”
沈银翎一怔。
她没想到,崔季的身世竟然还有这一层坎坷。
“母亲受辱,婚约也被取消。他不肯告知身份,只摘下玉佩赠给母亲,许诺母亲将来会接她回京享福,可是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。对女子而言毁掉一生的痛苦,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场临时起意的香艳往事。二十年来,他甚至不曾想起过母亲。”
崔季语调平静,字字句句都是嘲讽。
他道:“郡主,崔季因他而生,因此不敢恨他。但崔季的母亲因他而死,崔季也不会爱他、敬他。你杀他,对崔季而言,与死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分别。”
十指相扣。
明明屏风后热气翻涌,崔季的肌肤却透出凉意。
他低垂长睫,漆黑乌润的眼底像是在落一场永不停歇的春雨。
沈银翎沉默了很久。
视线落在崔季额前的那一缕白发上,她伸手,无言地摸了摸他的额头。
崔季由着她抚摸,眸底渐渐炙热晦暗。
他低着头,试探着吻上少女的唇瓣。
她很温暖。
仿佛一团盛大明媚的火焰,只要靠近她,他就不再那么孤独寒冷。
崔季按住沈银翎的薄肩,叩开她的唇齿,近乎贪婪地索吻,仿佛是要把这个少女吞吃入腹,叫这团火焰永远都只温暖他一个人。
“唔……”
沈银翎往后仰靠在浴桶边缘,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陆映的脸庞。
她呼吸急促,试图推开崔季,却怎么也推不动这个看似清瘦的探花郎,反被他捉住双手高举过头顶,另一只手将她从浴桶里捞起,踩着淋漓遍地的水花和花瓣,把她抱到抱厦的竹榻上。
他欺身而来。
沈银翎被堵住双唇,怎么也叫不出声。
眼泪顺着眼角滚落,她突然猛地咬伤了崔季的薄唇。
崔季吃痛,遍布昏暗欲色的眼眸这才清明些许。
他捂住唇瓣,茫然地望向沈银翎。
沈银翎拉过锦被遮掩身子:“崔季,我喜欢的人是陆映。”
崔季眼圈通红:“即便他被废,也依旧喜欢吗?”
“喜欢。”
“那我呢?我算什么?”
“家人。”
看似温馨的两个字,却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,深深扎进了崔季的心脏。
他紧紧握住拳头,眼底血色更深。
沈银翎音色沉寒:“以后,不许你再出现在沈园。”
次日。
为着沈炎的事,沈银翎忙了一夜,睡到第二天黄昏才醒。
海棠伺候她洗漱梳头,禀报道:“护卫们听郡主的吩咐,连夜把沈炎的无头尸挂在沈国公府大门口,清晨的时候百姓们发现了尸体,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浪。秦氏大怒,亲自去了大理寺和刑部,要为沈炎讨一个公道。沈炎到底是朝廷命官,被这般挑衅,天家震怒,如今崔大人已经走了,大约是回刑部处理这件案子。”
沈银翎扶着簪花,慵懒地打了个呵欠。
崔季是她的人。
凭大理寺和刑部如何查,也查不到她头上。
她想起还被囚禁在寝屋里的陆映,吩咐道:“叫人把晚膳摆在万象阁,我今晚和陆映哥哥一块儿用膳。”
死了一个仇人,沈银翎兴致很好,连晚膳都格外丰盛。
她盛妆而来,亲昵地挽住陆映的手臂:“陆映哥哥,沈炎死了,你陪我吃两杯酒庆祝庆祝?”
陆映不动声色地抽回手:“我昨晚在窗子后面看见了。”
沈银翎细细观察他的神情,试探道:“你不高兴?虽然沈炎当过你的岳丈,也曾帮助你稳固太子之位,可他这些年不仅贪污受贿中饱私囊,私底下更是借着你的名义买卖官爵欺压百姓。我以为陆映哥哥忍他很久了,是不在乎他这种贪官污吏的性命的。”
陆映道:“我确实不在乎他的死活。”
“那你为何冷着脸?”
“你昨夜不是已经和崔季庆祝过了吗?今日又何必再找我庆祝一次?”
沈银翎挑眉,旋即,她莞尔道:“陆映哥哥吃醋了。”
“未曾。”
“你就是吃醋了。”沈银翎眉眼弯弯地牵住他的手,“陆映哥哥,我与崔季是清白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