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岁阁下。
长岁阁似一柄钝剑,孤立在长岁池彼岸,就是因为阁顶那几片青瓦上盘坐的那个人,才让这柄钝剑有了锋芒。
被八念抱在怀中,正仰望着长岁阁阁顶的落女也这么认为。
得到八念的答复,阁顶确实坐着一个人,落女难忍好奇道,“他是谁?为什么要坐在那么高的地方?”
若是其他人问起坐在阁顶的那个人,八念或许会拔刀杀人灭口,但落女这样问,八念没有半分怒意,他温声细雨如实说道,“他是我师叔,他并非是坐在那里,而是被囚罚在那里,好多年了。”
落女下意识问,“您的师叔犯了什么错,要被囚罚在那么高的地方?”
八念依然不曾有怒意,或许面对落女,他根本就生不出丝毫怒意。
八念自己也说不清楚,姿色在诸多舞女中并不算出众的落女到底有什么魅力,能让他如此相待,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对她敞开内心。八念没有多想,如实说道,“师叔是被陷害的。”
落女疑惑道,“谁敢陷害您的师叔?”
八念看了一眼落女,又仰头看了一眼长岁阁阁顶,沉默了片刻,最后才说道,“这个问题,我以后再回答你。”
落女点了点头,微笑着说道,“好呀。”
八念抱着落女继续前行,八念看着路,落女看着天空。却在这时,八念突然感觉胸口很痛,仿佛有烈火在胸口皮下灼烧,这种痛即使是步入圣人,肉身强悍的他也无法忍受,几乎要痛的昏死过去。
八念第一念认为,这是落女在行刺他,但他转念又想到,这不可能,落女根本就没有行刺他的动机,也没有行刺他的本事。
痛彻心扉,八念尽量将落女从怀中温柔的放下后,火急火燎伸手抓向胸口。他的胸口隔着汗衫,贴着一卷画,无疆所画的那卷神袛画像。父亲九相离开长岁山的这些天,他一直在参悟这卷神袛画像。
神袛画像从八念怀中取出来时,正燃着青焰,就是这道青焰灼痛了八念的胸口。
这卷神袛画像对长生宗而言极为重要,不能就这样烧毁。八念不解它为何会自燃,还是得先将青焰掐灭才行。
但青焰愈燃愈烈,根本就来不及掐灭,神袛画像就在转瞬之间化作了灰烬。
八念看着落地的几缕灰烬,默然无声。
落女能看出八念眸中的失落之色,虽然稀少,却还是有一些,她小心翼翼道,“这卷画很重要?”
八念点了点头,“还好。”
落女壮了壮胆色,不露声色挽起八念的手,安慰道,“找人再画一卷吧。”
“不行,这卷画本来就是一卷残画,没人能画得出来。”八念抓住落女的手,很自然的与她十指相扣,他与落女对视了一眼,转变语气不以为然道,“在无疆之前,长生宗没有这卷神袛画像,照样傲然于世。细细想来,不过就是一卷画而已,烧了就烧了吧。”
八念这句话刚说完,一片青瓦就从长岁阁阁顶掉落,“啪”的一声,摔在八念身前,差点就砸到他,为此落女都吓了一跳。
八念没有去管摔在地上的青瓦有没有碎,他抬头向上望了一眼,师叔九如被囚罚的这些年,长岁阁阁顶就是禁地,无人敢涉足,阁顶的青瓦也不会无缘无故掉落。
“莫不是师叔体内的封印解开了,恢复了自由,才丢下这片青瓦?”
“师叔这是在寻仇,想用一片青瓦砸死我?”
八念心下想到,觉得好笑,他的师叔真要寻仇,也不会做出用青瓦来砸人的幼稚事。
再者,师叔九如被囚罚的这些年,八念虽然从未上长岁阁阁顶去看过一眼,但他不难猜到,师叔体内有封印在身,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苟延残喘了百余年,如今的师叔与一根朽木桩子可能都没什么区别。即使师叔体内的封印真的解开,对他、对父亲九相都不再是威胁。
八念对师叔九如并不在意,不过为了以防万一,他还是准备上一趟长岁阁阁顶,一探究竟。如果师叔体内的封印真的解开了,只要师叔承诺不将当年的事胡乱说,八念也可以饶师叔一命。八念依稀有些印象,他年幼时,师叔九如将他架在肩上,带着他绕着长岁池嬉笑奔跑的画面。
八念抬头时,落女走过去,弯腰拾起地上的青瓦,她一眼就看到了刻画在青瓦上的那副画,笑容烂漫道,“您看,这片瓦砾上有幅画。”
八念接过青瓦,已经猜到青瓦极有可能是师叔丢下来的他,好奇打量了一眼青瓦上的那副画,一目之下,便迅速从画上撇开目光,面色骤变,心中狂澜乍起,惊骇莫名。
画上有光明、瑶池、霞光,还有一位仙尊的模样,这是补全了无疆那卷神袛画像,青瓦上这卷神袛画像透露的威严,还远胜无疆那卷神袛画像。
八念只是打量了一眼,画上神袛的威严便如利剑直刺八念眉心,他差点就此心神失守,匍匐在地。
八念觉得匪夷所思,难以置信,他识念外放,感知周遭,赫然发现以他手中青瓦为中心,方圆数十丈之内,自成一条元气河流,比之别处稠密过十倍百倍的天地元气正从他的身体四周澎湃而过。
见八念拿着青瓦发愣,落女指着青瓦上刻画的仙尊,语气微酸道,“这个女人好漂亮,比落女漂亮。”
因为神袛威严的缘故,八念不敢直视画上的神袛,但画上神袛散发的威严只会对识海产生作用,修行之人才有识海,落女不曾修行,所以可以直视画上的神袛,八念就不能。
八念此刻也无暇顾及落女语气中的酸味,更没有心情去看画上神袛样貌是美是丑,他在意的是谁补全了无疆的神袛画像,并将之刻画在了一片青瓦上?
是师叔九如?
师叔九如已经悟尽长生之道,窥视到了神袛的模样?
怎么可能。
八念被他这样的猜想逗笑了,他的父亲九相这一百余年来,日夜参悟他们耗费心机才补全的那三卷经书,都没能悟尽长生之道,他那位像根朽木一样,盘坐在几片青瓦上苟且偷生的师叔怎么可能做到。
绝对不可能,八念轻蔑的想道,如果他的师叔在那等生不如死的条件下都能悟尽长生之道,他和他的父亲就只能说是蠢如猪狗了。
却就在这时,天降彩霞,笼罩了整座长岁城,笼罩了整座长岁山,一条七彩如虹的飞升大道自天穹深处直落而下,落在了长岁阁阁顶。
八念沐浴彩霞,长岁城中所有的长生宗门人和信徒都沐浴彩霞,双膝仿佛有万斤重,一致面向飞升大道,扑通跪倒在地。
甚至长岁山中所有的飞禽走兽都面朝飞升大道,低下了头。山中所有含苞待放的野草山花都在竞相绽放,花香沁人。
八念在典籍中看到过关于飞升场面的记载,眼前的景象无疑就是有人已经得道,才会有迎接飞升的霞光降世。
迎接飞升的霞光落在长岁山,作为长生宗少尊主的八念本该欣喜,但此刻八念心中有万般滋味,却就是没有一丝喜色。
“师叔……九如……”
想到这个人,八念的心中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畏惧,但不容他多想,他的头脑便一片空白,与所有的门人信徒一样,虔诚的匍匐在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