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屿那空旷的大平层现在堆满了徐衍昕的废纸,窗一开,动飘一张素描,西卷来一副水彩画,稀奇古怪,画什么的都有,连门口保安大叔都有肖像画。徐衍昕似乎是把整个青春都画了下来,唯独忘了画他自己。
他向来这样,什么都是值得欣赏的,唯独不知倒影自怜。
若他细细打量自己几番,多点理直气壮的傲气,早该参透了人间情。
那天,徐衍昕穿着宽松的裤衩在他勉强乱晃,一会要倒水,一会要监督扫地机器人有没有认真工作,活像古时候的监工。江屿眼前本是密密麻麻的字,没过几分钟,便成了那截细细白白的大腿。徐衍昕皮肤白,两条腿又细又直,像是湖边的水鸟,细脚伶仃的,一点赘肉都没有,一手握住他的脚踝还显绰绰有余,着实让人想入非非。当徐衍昕第七遍从他面前晃过时,他忍无可忍地说:“你能不能穿长裤?”
徐衍昕很不满,趴在沙发上瓮声瓮气地说:“空调不肯开也就算了,还舍不得你新买的裤衩,小气鬼。”
什么跟什么。
江屿皱起眉,起身把趴在沙发上没个正型的人扒拉下来,不顾徐衍昕哼哼唧唧的抱怨声还有似有似无的反抗,掀开他过长的T恤,露出灰色的棉质裤脚,没想到那裤子还真是他的,打了两个蝴蝶结,才堪堪束住徐衍昕的腰。江屿回过神来,才觉得这行为堪称猥-亵,挺色。
抬头一瞥,徐衍昕脸确实很红,嗫嚅着说:“你刚刚,有点,变态。”
江屿脸一黑,懒得理他。
刚开窍的傻子,满脑子黄色废料。
江屿勉强解释了下自己的“变态”行径,“也不知道是谁发烧感冒半夜去吊盐水,还想开空调。”
“只是淋了点雨,稍微有点发烧而已,”徐衍昕嘟囔道,“明明是你太小题大做了。”
那天,他和江屿冒着狂风暴雨赶到城的最东边,然而江屿的当事人不知为何并未出面。想到这层,徐衍昕便忍不住想起林遥,于林瑶而言,胜诉或许才刚刚开始。一个深陷舆论漩涡的双-性人,在法庭上公然抖出贪婪无德的父亲,以及父亲亏待她成全弟弟的行径引起了所有有相似伤痛的人的抵触,然而她特殊的生理结构和受害者的身份,使她永远无法回到平淡的生活中,每次都要遭受媒体的轰炸和旁人的闲言闲语。
江屿见他发呆,薅了把他浓密微鬈的发,“发什么呆呢?”
“没,我就在想,赢了那场官司,对林瑶而言,是好事还是坏事呢?”
江屿说:“你我怎么知道,我们只是律师,哪能管得了这么多。再说,她现在所经历的痛苦,不是你造成的,是那些想要抢夺眼球的媒体和看戏八卦的人实在太过傻逼,你总不能为了迎合傻逼,而输那场官司吧。”
徐衍昕叹了声气,“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漫画,叫《死亡笔记》那时候我完全不能理解男主人公对于正义的癫狂,也不能理解他竟然渴望变成神去行使正义。然而我偶尔也会悄悄地想,我要是神就好了。我想抹平这世界上所有的不公。”
江屿泼了盆冷水,“别傻了,你先抹干净餐桌上的污渍再说。”
徐衍昕一噎,瞪他一眼,起身擦桌子去了。
江屿失笑,只想,人是不能有神性的,而神一旦有了人性,也失去了继续为神的资格。
江屿望着案宗上的黑发男孩,陷入沉思。
这个世界可真是讽刺。
被告周溯息,今年二十三,无业游民。两个月前在S市与自己的“恩师”重逢,“恩师”替他解决住房问题,替他找到稳定工作,甚至救助了他不少资金,然而周溯息在一个月前差点捅穿了“恩师”的肺。没有任何人知道原因。
这是一个看似毫无翻盘机会的案子。
一面是牺牲自我,养大孩童,受人敬仰的“恩师”,一面是案底无数的无业游民。
这是律师协会发来的不容拒绝的法律援助案件,本该由他们律所的新律师负责,然而周溯息却给他们律所寄来了一封信,称,不想接受任何律师的帮助,不仅如此,他甚至请求律师,将他判得越重越好。从那时起,江屿接下了这个案子。
他实在好奇,是什么让周溯息觉得,牢狱生活好过外面的社会?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选择这样一条路。然而他只是稍稍挖掘了一番,便碰到了无数铁板。无数律界的前辈在听到原告的姓名后,便告诉江屿“别碰这个案子”,夏清正,一个在当年稀有,却在今天烂大街的“本科生”,一个放弃名利地位的“孤儿院院长”,一生清贫,没有任何子嗣,平平无常,又充满玄机。
最值得令人惊讶的莫过于,当年惊才绝艳的歌星,现在的话题热点——沈望居然是他的得意门生。
然而听说沈望表示“并不认识”夏清正,更别说另一个得意门生,想要捅穿他的肺,的确疑点重重。
擦好桌,叼着草莓的徐衍昕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他的办公桌前,扫了眼他桌上的两张照片,说:“这两人真像呢。”
“周溯息和沈望?长相是有点相似。我查过他的资料,他以前在酒吧里模仿沈望唱歌,出场费很高,但不知怎么的,就再也没有通过模仿沈望谋生计,明明对他而言,是笔不小的数目。”
徐衍昕却说:“不光是长相。气质也很像。光看照片,他们面对镜头都有一种雾雾呆呆的感觉,本来就长得像人偶,这样一看,就更像是人偶了。”
“我的确往这个方面查过,然而根据他昔日的同学说,夏清正最宠爱的就是周溯息,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。虽然是在孤儿院长大,但他的衣服,文具都是最新的,平常也不用像其他孩子一样早起做饭,打扫卫生。而且夏清正特地花钱给他买了一台钢琴,认为他有天赋,但据说,周溯息并没有音乐细胞,还砸了钢琴,那是夏清正唯一一次朝他发火,关了他一天紧闭。”
“这样听上去,似乎对他还不错。”徐衍昕皱了下眉。
“我起初以为是虐待儿童,然而调查下来,却发现不仅称不上虐待,相反倒有点过度注重了,在孤儿院这样特殊的环境,作为掌权者和经济栋梁的夏清正不仅没有做到一视同仁,反而处处给他特殊待遇,如果不是极度宠爱他,便是极度憎恶他,”江屿用钢笔在白纸上划拉出一团黑色的乱线,“然而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?单纯地希望他被排挤被孤立?要知道,孩子没有任何力量,也无法说出自己遭受的痛苦,失去父母的保护屏障,便时刻处于担忧经济和生存的困境中,再被同龄人所抛弃遗落的话——就什么都没有了。可是他要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做什么呢?”
徐衍昕细细思忖一番后说:“孩子没有诉说痛苦的能力,成人却有,他现在有足够的能力和途径说出自己的经历,我们还是得再去一次。”
然而江屿没有带上他,美名曰他病还没好全,不论徐衍昕怎么撒泼打滚,都没能撼动他的铁石心肠。病没好全是一部分,另一部分则是周溯息的工作场地实在混乱不堪,徐衍昕刚进场子,就会露底,这家伙去哪都跟参观动物园似的,东碰碰西碰碰,一讲谎话就结巴,一点卧底的天赋都没有。按理说,保释阶段应该规规矩矩,博得法官信任,然而周溯息却全然朝另一个方向走。他住在满是贫民的筒子楼里,晚上在附近的酒吧里调酒。
那个酒吧,每周都出事。
大大小小,偷窃,抢劫,斗殴,猥-亵……但人们习以为常,只因为那里的酒足够便宜,环境足够能调动人的“情绪”。
傍晚,江屿推门进去,只见吧台边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,“卡座”的沙发皮破着洞,露出里面黄白色的棉絮,由于暴露在空气里太久,宛如杂草般枯败,早已失去棉花的柔软蓬松。地板更是湿湿黏黏,好像无数双无形的手,攥着客人们的脚踝,让他们寸步难行。
江屿向柜台边的酒保点了杯酒,说是威士忌,但只要几十一杯,估计一杯水,几滴酒。江屿点了酒,也不急着切入正题,只是和酒保话家常,说营业额,客人的层次,还有碰到的极品酒鬼。当江屿一心想要讨好别人时,他对这些内行人才知道的秘密侃侃而谈,更无意中表露自己打工的经历,拉进两人的距离。但酒保还是没有对他放下警惕,毕竟像他这样相貌不凡的精英人士,不该出现在这种小庙里。对于另一个酒保的事,他只说:“他最近惹上点事,估计不做了。”
江屿装作失望地叹气道:“我听我朋友说,他唱歌唱得很好,有点像沈望,所以我才特地绕远路来听的。真是不赶巧。”
那酒保斜了下嘴,“你朋友是聋子吧?说他长得像沈望的人不少,说他唱歌好的真没几个。他啊,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,唱起歌来五音不全,就稍微会点电子琴,但也就是小学联欢晚会的水平。你那朋友估计不是惦记他的嗓子吧。”说罢,邪邪地笑了下。
江屿听出他的画外音,往后仰了仰,装作吃惊,“我那朋友是个男的。”
“男的和男的怎么不能搞?正版不都跟那么多明星睡过,更何况是盗版,”那酒保见他大惊小怪,嘲意更足,只当他是个混得不错的土鳖,“不过我可不想试,万一搞出个艾滋就完了。不过,他现在也不赚这个钱了,他回归家庭了,真够恶的,女的回归家庭还能给人家生儿育女,他能干什么?他那个姘-头一看就不是个善茬,迟早甩了他,你打听这么多,不会是条-子吧?”
“怎么会,再说,你们这有什么值得报警的,”江屿只笑,“听你这么说,我只好叫我朋友打消主意了。”
那酒保冷哼了声,“你朋友出价高,那也说不准,他姘-头天天都来这里喝酒,待会你直接问他就行。反正周溯息什么都归他管,如果他叫周溯息去死,第二天你就能在黄浦江里见到他的尸体。”纵使江屿装下流,听到这种话,也忍不住轻皱了下眉。他的当事人不愿意见律师,只因被另一个人全然支配。
然而江屿等到夜深,都不见那人的身影。
那酒保啧啧称奇,说是那人连暴风雨都来,怎么偏偏今天不来。江屿点着烟,望着天花板,正思考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周溯息进行谈判。临走前,江屿听见酒保跟旁人道:“周溯息好像进医院了,那估计他得陪个床吧。下回他们来,得让他们自带酒杯,现在这性-病不得了,得花不少钱。”剩下的客人笑着,露出意味不明的笑。
他侧身走过,只当无功而返不说,还知道了当事人众所周知的“秘密”。
然而未等他走出酒吧,就见一个男人步履匆匆,神情不善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,拎起那酒保的领子就往台面上撞,哐哐几声,宛如鸡蛋碰钢铁,浆液四流,围观的人无数,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,江屿怕闹出人命,踩灭了烟去帮忙,谁知人群中突然有人骂道:“万留,他说错什么了?如果周溯息是个女的,你现在早有一个足球队的便宜儿子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