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两讫
医院。
陈糯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，是在手术室里面。
第一次的，她如此清楚的看见手术室里的灯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。
身上被打了麻药，所以她现在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痛楚，但是她可以看见在她周围不断换着手术器皿的医生，在他们的手上，全部都是血。
“医生，家属签字了。”
一个护士推门进来，将手上的东西给医生看。
确认之后，医生这才点点头，“好，现在，准备手术！”“什么……手术？”陈糯的声音艰涩。
其实那个时候，她隐隐的感觉到了什么，但是，她还是不死心。
听见她的话，医生看了她一眼，说道，“引产手术。”
在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，陈糯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。
“不要……”
她想要起来，但是整个身体却无法动弹分毫，她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。
任由他们将冰冷的器皿放入自己的体内。
尽管打了麻药，但是陈糯还是可以感觉到，那剧烈的疼痛。
是生生的，骨肉分离的痛。
她终于，还是没能保护好她的孩子。
她是这个世界上，最没用的母亲，甚至只能眼睁睁的，看着自己的孩子……去死。
此时，手术室外的人，身体同样在颤抖着。
闻鹤年是冒雨赶过来的，浑身都湿透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不断的往下滴落。
苏锦妍站在他的身边，在过了好一会儿后，她才低声说道，“对……对不起，我不知道她的情绪会这样激动，如果……如果我知道这样的话，我不会去看她，如果那个时候，我没有将门打开的话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……”
闻鹤年没有说话。
苏锦妍看着他的样子，心里更加没有底了，干脆伸出手来，将他的紧紧抓住！
“要不你就骂我吧！怎么样都行，你不要这样沉默……”
闻鹤年还是没有说话，却是冷硬的，将自己的手直接抽了出来！
那仿佛，不愿意让苏锦妍触碰自己半分的样子，让苏锦妍顿时愣住。
而那个时候，苏乾和以及薛宣也赶到。
“人呢？”
苏乾和立即看向苏锦妍。
后者只紧抿着嘴唇。
苏乾和立即看向了闻鹤年，“人呢？！陈糯现在在哪儿！”
话说着，他正要将闻鹤年的衣领抓住，却被薛宣一把拦下！
“你没看见手术灯还亮着？！”
苏乾和还是咬牙切齿的，在盯着闻鹤年看了半天之后，终于还是伸回了手，靠在墙上。
外面的雨还在下，但是天空却在一点点的露白。
终于，手术灯熄灭，里面的人走了出来。
——陈糯忘了这是自己第几次从病房醒过来了。
消毒水的味道，她也已经极其的熟悉。
下身还有刺痛的感觉，但是那个时候，陈糯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。
她就盯着天花板看，心里，很平静。
最后，还是过来给她换药的护士发现了她。
“你醒了？”
陈糯没有回答，眼睛里面也是一片的空洞。
护士看着她的样子，不由轻轻的推了她一下，“你还好吗？现在有什么感觉？”
“我的孩子，没有了，是吗？”
陈糯的声音，极其的嘶哑。
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划过，如同一个老妪。
护士愣了愣，点了点头后，又很快说道，“但是没关系的陈小姐，你现在还这么年轻，以后肯定会有孩子的。”
她的话，让陈糯轻轻的笑了起来。
孩子？
她还会有孩子吗？
像她这样的人，有了孩子又怎么样？
她甚至都没有办法保护他。
有了又怎么样？
还不是眼睁睁的，看着他死在她的面前？
就在她的身体里面，活生生的被取走。
陈糯不想要哭了。
她觉得自己眼睛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剥夺干净，也掉不出一滴眼泪了。
但是那个时候，她的眼泪还是不断的落下，一滴滴的。
她闭上眼睛，没有再说话。护士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，紧接着，她又听见了另一道脚步声。
轻轻的。
应该是苏乾和还是薛宣。
陈糯的手紧紧的抓着身上的被子，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，“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？我一秒钟也不想要留在这里了。”
没有人回答。
陈糯缓缓的睁开眼睛。
在看见旁边站着的人时，她的瞳孔不由微微一缩，然后，整个人立即向后退！
她忘了自己还在病床上，在她向后退的时候，整个人差点直接翻了过去。
闻鹤年立即伸出手来，将她抓住。
陈糯想也不想的将他推开！
“别碰我！”她的声音嘶哑，却又带着尖利，身体不断的颤抖着，脸色苍白的好像被水泡过一样。
闻鹤年看着，手慢慢的握成了拳头。
“现在，你满意了吗？”陈糯用力的擦了一下眼睛，看着他，“满意了吧？我不想要看见你，出去，你给我出去啊！”
曾经，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掉眼泪，却从来不会在他的面前掩饰自己。
她觉得，只有在他的面前，她才可以肆无忌惮的哭泣。
但是现在，陈糯唯独不想要在他的面前哭。
唯独，不想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！
她的话一边说着，一边又狠狠的推了他一把！
闻鹤年将她的手一把抓住。
轻易的。他的力气总是凌驾在她之上，更何况现在，陈糯还躺在病床上。
“放手，放手啊！”
陈糯用力的挣扎着，在发现没有结果后，她干脆低头，咬在了他的手臂上！
她用了狠劲。
将自己失去孩子的痛苦，将这段日子承受的一切，全部发泄在了这上面。
很快的，她尝到了鲜血的味道。
但是就算这样，他还是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。
只要陈糯那个时候再加些力气，可能真的可以，将他的肉直接咬下来。
但是那个时候，陈糯还是停下来了。
她的头低着，有什么东西，迅速的从她的眼睛掉了下来。她的手被他抓着无法擦眼泪，只能低着头，仿佛这样，就可以不要让他看见自己掉眼泪的样子一样。
她的身体还是颤抖的厉害，头低着，闻鹤年也看不见她的样子。
但是他知道，此时的她，一定哭的不成样子。
闻鹤年甚至想，她不让自己看也好。
他怕见了，会忍不住的抱住她。
会忍不住的将前段时间她对自己的伤害全部抹掉，只要她留在自己的身边，就够了。
但是有些事情，怎么抹掉？
孩子，已经没有了。
那些事情在他们之间也划下了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，无法抹去。
闻鹤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，正要说什么时，她的声音传来，“就这样……好吗？”
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，还有嘶哑。
闻鹤年听着，眉头不由皱了起来。
而那个时候，她已经缓缓抬头。
眼泪已经停止了，尽管鼻子通红，脸上却都是泪痕，但是那个时候，她的样子却是那样的平静。
“你说，我欠你一条命，现在，我的孩子也死了，我们之间……算是两讫了吧？”
两讫……
两讫？！
闻鹤年的嘴唇慢慢的抿了起来，“你以为这样就算还清了？陈糯，你以为你还得清吗！？”
“那要不，你把我的命也拿走吧。”陈糯轻声说道，“都给你，如何？”
她的回答，让闻鹤年脸上所有的表情顿时消失。
她居然……想要死！？
她居然宁愿死！
他从来都不喜欢委屈别人，更不喜欢勉强别人做什么事情。
生意场上如此，感情……更是如此。
但是那个时候，闻鹤年无法洒脱的说出，好这个字。
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松手！
“陈糯，你以为死……那么简单吗？”
终于，他说道，声音咬牙切齿的，“只要我一天不签协议，你就是我的妻子！就算你现在死了，你也是我的！”
他的话说着，手上的力气不断的收紧，她手臂被他捏的苍白，他知道，她很痛。
但是，她又知不知道，他有多痛？！陈糯没说话。
看着她那沉默的样子，不知道为什么，那个时候，闻鹤年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她跟他说过的。
让他吵架的时候，不要沉默。
她害怕。
那个时候，她总会小心翼翼的讨好自己，就算自己冷言冷语的，她还是可以永远的保持笑容，只要他对她一点好，她就可以十倍百倍的还给自己。
那个时候闻鹤年还想过，这个世界上，怎么会有这样傻的女孩。
而现在，闻鹤年突然发现。
原来他给她的痛，她也可以十倍百倍的还给他。
以这样的方式！“说话！”
闻鹤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，手也收的更紧了几分。
“你还要……我说什么？”陈糯抬起眼睛来。
那双以往总是滴溜溜的眼睛，也曾闪亮的如同天上星辰一样的眼睛，此时是一片死寂。
那个时候，闻鹤年突然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情。
她，不爱他了。
原来，她真的不爱他了。
那个曾经说过，他是她的世界的人。
闻鹤年的手突然松开了，然后，转身就走！
如同，落荒而逃。
——
闻鹤年让保镖守在了陈糯的病房门口，除了他和医生之外，谁也不许入内。
苏乾和当然尝试过进去，但是每一次都被挡了回来。
更加可恨的是，现在闻鹤年还是陈糯的丈夫，所以他做的一切看上去，都是那样的有理有据！
一个星期之后，陈糯又被闻鹤年的人接回到了公寓里面疗养。
他直接让尹玫也住在了公寓里面，好随时照顾她。
就算感情淡薄如尹玫，在那个时候还是感觉到了陈糯明显的变化。
其实以前尹玫对陈糯也谈不上喜欢，但是比起居心叵测的徐曼尔还有其他女人来说，陈糯的简单似乎也真的更加适合闻鹤年。
但是现在的陈糯。
尹玫觉得，就好像是一滩死水一样。很多时候尹玫进去，发现她都只是坐在床上，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。
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，尹玫不得不在她的药里面掺了安眠药让她睡着，但是每一次深夜，陈糯都会做噩梦。
尹玫不得不建议闻鹤年，给她找心理医生。
在心理医生到的第一天，陈糯就直接说了，“我想走。”
之后，任凭医生怎么说，她都没有再开口。
并且从那一天之后，她拒绝吃东西，拒绝吃药。
她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来进行抗议。
来告诉闻鹤年，她想要离开。
在她绝食的第二天，闻鹤年终于出现了。
尹玫将手上的餐盘递给她之后，安静的走了出去，将门关上。闻鹤年抿着嘴唇，重重的将餐盘放在桌上，“吃饭。”
他的声音，咬牙切齿的。
陈糯没有回答，眼睛只盯着窗外看。
闻鹤年冷笑了一声，将她的下巴扣住，强迫她看着自己。
“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死了吗？你绝食又怎么样？我可以让人给你输液，呆着你的命一年半载绝对不是问题！再不行，我就将你养在医院里面，让你每天靠着仪器过活，陈糯，别以为我做不到！”
他的眼睛里面，是一片通红。
牙齿紧咬着，似乎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肉咬下来。
陈糯就平静的看着他。
说实话，那个时候闻鹤年宁愿她对他大吵大闹，宁愿她和上一次一样，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咬着，或者大哭一场。
也不要她和现在一样。
就好像……死了一样。
闻鹤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，突然低头，咬住她的嘴唇！
终于，她有了一些反应，用力的想要将他推开。
闻鹤年却紧扣着她不放，手用力的扣着她的身体。
上一次他们这样亲密的时候，还是在H市。
现在想来，就好像是上个世纪一样的漫长。
陈糯用力的挣扎着，闻鹤年将自己的领带扯下，绑住了她的双手。
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过，因此闻鹤年对她身体的熟稔程度可能比陈糯自己还要清楚，他轻易的挑起了她所有的情绪，然后，贯穿。陈糯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牙齿却还是死死的咬着嘴唇，不让声音发出。
不管是愉悦的，还是痛苦的。
闻鹤年低头，将她脸上的泪水全部咽入自己的腹中。
其实那一刻，闻鹤年很想要告诉她的。
只要她不走。
只要她答应不走，他可以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。
她之前说过的话，两人有过的隔阂，他也可以全部，当做没有发生过。
他们，可以重新开始的！
但是，闻鹤年没有说出口。
因为那个时候，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一件事情。是他们的身体在达到无比的契合愉悦，亲密无缝的时候，他眼前的这个人却仿佛，越来越远了。
如同他手上用力的想要抓紧的流沙。
反而以更快的速度，消失。
就在那时，闻鹤年突然感觉到了她的身体有种莫名的湿润。
他一凛，随即低头！
她的身下，是一片被晕开的红色，而她的脸色，已经苍白到了极点。
闻鹤年迅速的起身，“糯糯！”
她没有回答。
“医生！医生！”
闻鹤年的声音，歇斯底里！
——
陈糯大出血。尹玫处理不了，最后，陈糯还是被转到了医院里面。
随着病危通知书一起下来的，是护士的一句话，“闻先生，病人说……一定要见你。”
让家属进入手术室，那是前所未有的事情。
但是医生说了，那个时候陈糯明显已经……不想要坚持了，为了不让他们遗憾，到底还是同意了她的要求。
闻鹤年立即进入了手术室。
她就躺在上面，脸色是一片苍白，额头上全部都是冷汗，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的。
“闻鹤年，我们两清吧，好不好？”
闻鹤年从来没有想过，原来她叫他进来，是为了说这一句话。
原来，她到了生死关头觉得最重要的，还是为了……和自己撇清关系。他的身体开始颤抖，拳头也是紧握着。
闻鹤年迟迟没有回答，陈糯就定定的看着他，但是呼吸，却越来越薄弱。
护士的声音传来，“医生，病人的血压！”
“快点！肾上激素！”
那尖锐的声音，让闻鹤年终于清醒了过来。
他上前两步，看着她，“好，我答应你，只要……只要你可以活下去，我答应……跟你离婚，陈糯，我们……两讫了。”
他的声音嘶哑低沉，却清楚的传入了陈糯的耳朵中。
她也终于好像放心了，闭上眼睛。
闻鹤年正要上前时，却被人推出了手术室。
——
尹玫没有参与抢救，却一直都在外面等着，在看见闻鹤年出来时，她原本是想要上前的，但是脚步到底，还是停在了原地。
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闻鹤年。
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，身体摇摇欲坠。
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毅力，他终于在椅子上坐下。
他身上还穿着无菌服，上面全部都是血迹。
陈糯的血。
尹玫抿了抿嘴唇，到底还是上前，“闻总，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？”
闻鹤年没有回答她的话。
甚至应该说，他根本就没有听见。
他的头低着。
在尹玫还想要说什么时，却好像看见了什么晶莹冰凉的东西，落在了地上。
尹玫顿时僵在了原地。她的眼睛缓缓睁大。
里面，是明显的难以置信。
她不敢相信，那是……闻鹤年的眼泪。
那个伟岸的，坚毅的男人。
尹玫的大脑，变成了一片空白。
然后，她听见了他的声音。
他说，“我终于，还是失去了她。”
轻轻的声音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，往尹玫的心里，不断的钻着。
她都如此。
那个时候的他心里，得有多疼？
——
就在陈糯从抢救室出来的第二天，闻鹤年让人送来了离婚协议书。
不是上一次的邱律师，而是另一个姓周的男人。
他将那一套公寓给了陈糯，还有一千万的现金。
陈糯统统就拒绝了。
她什么都不要。
在听见陈糯说的时候，薛宣气的够呛，“你为什么不要？！你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，这是他应该给你的补偿！你跟着他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，现在你还……”
“他不欠我的。”陈糯轻声说道，“我也不想……欠着他的。”
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，陈糯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，一双眼睛凹陷了下去，嘴唇和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。
薛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，到底还是败下阵来，“所以呢？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？”
陈糯努力的将碗里的粥咽下，“我要去华盛顿，我之前……在那里呆了三年的时间，回去，也不算难。”
“你还回来吗？”
薛宣的话，让陈糯的动作顿时僵在了原地。
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迅速的蔓延上来，但是，她死死的忍住了。
她深吸口气，“应该……不了吧？”
她勉强的扯了个笑容。
薛宣看着，眉头皱的更紧了，“你还是别笑了吧，太难看了。”
苏乾和，也说过这样的话。
陈糯没有反驳，低下头来，继续吃饭。
就在这时，一道声音传来，“陈小姐。”
陈糯还没有回答，薛宣倒是站了起来！
“你来做什么？！”她的脸色，难看到了极点。
陈糯伸手将她拉住，看向门口的人，“你好。”
苏锦妍的手握了握，反复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后，这才上前来，“你……还好吗？”
“好。”陈糯继续吃饭，“过几天就可以出院，抱歉，让你们担心了。”
苏锦妍抿着嘴唇不说话。
陈糯知道她的意思，看向旁边的薛宣，“可以麻烦你……帮我买点橘子吗？”
“不买。”薛宣没好气的说道，“外面下着雨冷着呢！”
“但是我想吃。”
薛宣何尝不知道陈糯的想法，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，终于还是败下阵来，咬咬牙，“我很快就回来！”在看着她离开后，苏锦妍这才终于开了口，“你是不是……恨死我了？”
陈糯垂下眼睛，轻轻的，嗯了一声。
很坦诚的回答。
苏锦妍的手握的更紧了，“我……不知道你信不信，但是那个时候，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。”
“你……很爱他吧？”陈糯抬起头来，“如果是这样，那么就请你，好好的爱着他吧，往后，余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