确定了日期,一切就进入倒计时,这就像快到高考了一样,许多事情不管准备好没准备好,现在都必须立马做个了断。
柳家人各自分了工,希望能够跑得顺顺利利。
七月初十日,倒数第五天。
芳娘将自家仅有的三匹丝棉混纺料子拿出一匹来,裁做两半,预备一半染作赭红色,一半染作黄色,好做些柔软的小孩儿衣衫。
“又是西红柿炒鸡蛋啊……”柳奕笑着吐槽,“再说,还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。”
这料子染得深,显得太浓醼;弄些浅色,这会儿的人们又觉着不经脏了。
“快别废话,帮忙就是了!”芳娘懒得和她说恁多,她家这女儿,有时候真个事多。
柳全又去自家田间地头转悠了一圈。
今年,因为割了麦子之后很快便来收税,紧接着又派了徭役,就只有蒯家和谢家赶着时间翻种了一茬菽豆。
其余如椿家和娄家,空下的田地耕也没耕完,家里剩下的人手不足,就改种了一部分瓜菜。
柳家原想着过段时日再种的蔬菜一应还没有下种,因要帮着渠郎管照田地,后又遇到里间的火灾,再一想到要走,索性便啥也没再种。
到了现在,别人家在夏收后赶种的蔬菜,长得快的,都要能吃了。他家山上的二十八亩麦地收割之后,至今没有动静。
山坡上就剩下一片青青的粟禾,拔节抽穗开花灌浆……二十亩粟谷,照目前生长状况看来,至少还需要透透的两场大雨。
若有雨时,今年的秋收便很不用愁了。二十亩地,每亩收起三石来恐怕没有多大问题。
山坡下还有有十亩菽豆,长得也不算差,依旧需要下几场好雨——这一算,又是二三十石。
剩下的一亩山药,等的时间就还要长一些。一亩南瓜,也可以一直留到初冬再说。至于其他的小菜,那就不用考虑了。
当然,这一切都需要老天再帮帮忙,下下雨才能实现。不然,没了他们一家人山上山下地挑水浇地除草驱虫,田间很快就会杂草丛生,庄稼的水肥不足,也打不出多少粮食来。
不管怎么说,柳全的心理预期是,地里有将近八十石粮食还未收回。
叫他们几家分一分,估计也够一家十石了……
这一日,大靖的新王上坐在朝中,听闻臣工奏报:北方瑀州,新近接收了一大群从塞外归顺来的捁砮族降民。
话说这景中王城以东,是大靖宗州,兴龙之地,本朝王上老儿的祖籍所在。
宗州北部,为北城廷州,再朝北方走的瑀州地界,就连接着广袤的边塞草原。
那里生活着诸多北塞民族,其中包括只放牧不耕种的七八个游牧民族;也有吸收融合了靖人的不少生活习惯,平常种地织布兼放牧牛羊的北海三族。
捁砮族无疑是最为凶悍的一支,他们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,善于骑射,从数百年以前便已为中州劲敌。
瑀州塞外,水草最为丰美的地区也多为他们占领。
在中州人看来,这些凶悍蛮族“没有根基、毫无定性”。
尤其到了春夏时节,一看天气不错心情愉悦,说不准便要来侵扰边境大肆抢劫。
他们掳掠看到的一切粮食布匹人口牲畜,顺便放火拆城搞破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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毫不夸张地说,中州地界历朝历代的几乎每一位贤明君王,只要积累得粮多将广,同样“一看天气不错心情愉悦”,就要派兵与他们打得几个来回。
只不过,最近百十年来,大靖国力渐强,钱粮广积,人口繁盛。
而捁砮族内,目前总共有八部,分分合合、打来打去,没个了局,一直以来也不甚太平。
是以近十数年,这一族和大靖的关系趋于稳定。
两方以大靖北方边城关隘附近百里为界,偶尔打一打小架,大部分时期又倾向于和平共处,在瑀州边关地区还开放了互市,往来也算密切。
去岁,他族内公推的老首领去世,下面的人又反了一半。有数部,为老首领的亲弟弟笼络,不想承认老首领的亲儿子为继承人,遂一分为二。
前任首领是个主和派,这一朝亡故了,儿子还被叔叔撵得没地方跑。
于是,恁年轻的首领,带领了三部人马,拖家带口、并驱赶着许多牛羊牲畜,前来大靖边关投降。
新王上才刚登基不久,一听便喜,这是好事啊!体现皇恩浩荡天威盛大的时候到了——
放进关来吧!
臣工奏请,恁也有近两千户了,来得人多,总要安抚,王上预备赐居何处呢?
年轻的新王上想来想去,與图拿来,戳手一指,北方州地界,瑀州与廷州交界处,各分得一部。
那处不是本就有些山区草场,民户也不甚多么,且北接荒芜之地,离他们本族乡土不甚遥远,略一调动还可对关外的异族人加以扼制。
剩下一部,就放去廷州东部的东城廪州,也是一个大地方了,添几百户人口算得甚?
且令他们安居过活去吧!
七月十一日,倒数第四天。
柳家母女听闻得谢家的细姊总算订婚了,是订与隔了一个村李杨里什么人家的儿郎。
芳娘记了两遍没记住人家的姓氏,只顺口答应谢家六婶,过几日下定时,上她家帮忙待客,等到秋后还要帮忙送亲。
这下定的事,和婚礼一样重要,当日需要联姻双方的亲朋长辈在场,谢婶意在多凑些人数,好叫她家不失了脸面。
对于那一户人家的条件等等,芳娘没再多问。
谢婶只约略提起,人家很不错,其余情况,一概未做说明。
娄婶们私下里表示,反正到时候,大家自然也会知道。
回头与柳奕说起,芳娘还颇有些忐忑——想他们一时走了,这便平白失信于人,恁多不好。
但现在若不答应吧,又还说不过去。
柳奕只能安慰阿娘道,“俺家前回出的小母鸡,也没说还是不还,总归咱们也不欠什么。”
她确实也想给细姊和芽姊留点东西来着,这事还险被忘了,得赶紧想好。
这一日,大靖的朝堂间,梁於氏太傅上表,请求王上封几个官。
比如恁东海海幕族,亦有数部,早百年时间,已降入我靖朝。世代为我所用,领兵抵御北方异族。
他族内有一位封雷氏,是先祖皇帝时赐予他祖上的靖人姓氏,他家累世在本朝为将,此人又是极知书识礼的贤者。
王上既已经封了新降来的北方异族首领,也不好厚此薄彼,可以再加封此人,以嘉表其族忠心。
新王欣然应允,赐封北固将军,希望这位封雷大人能够好好辖制他本部人众,安居乐业。
七月十二日,倒数第三天。
柳家人准备给四邻留下些“补偿”的事,柳全想了许久也没想到特别好的借口。
这一日,他暗中找上蒯家阿叔,说自家的后院闹耗子,啃坏了一匹麻布,又糟蹋了些许粮食。
为免鼠患严重,他预备打几天耗子,但要将家里的一些物件暂且存放到蒯家,请务必帮忙。
这时候,若不是关系特别好的人家,不可能互相透露自己的家底,更不可能叫旁人知晓自家的存粮有多少,尤其是藏在什么地方。
不少人家,除了自家明面上的粮窖、菜窖,还会在住家或田地附近,挖出二到三眼的暗窖。
蒯翁深觉受到重托,便借口自家也要苫屋顶,叫柳全悄悄挑了担子,将丝绵绢匹粮食等物运送到他家。
这日,朝中有官员奏禀:西北方向连年遭遇灾荒暴乱,有大批涂州流民,经由菁州等地进入楠州、蟠州、乃至于纪州方向,已达数万户。
请求王上派遣一位得力的能臣安抚疏导,最好能想出个万全之策加以辖制,久恐为患。
苇氏太宰推荐一位御史大人,代表朝廷亲往纪州方向,督促地方官员主持流民的疏导工作,顺便加以安抚。
七月十三日,倒数第二天。
柳全找到了椿家,说自家粮食窖下被耗子打穿了几个洞……总之,许多粮食没地方可藏了,只能借他家的地方存放一段时日。
椿升叫了椿二,帮着柳全漏夜运送了十几石粮食回家藏好,同时也暴露了他家新挖在桑林附近的一个地窖的位置。
恁兄弟二人还告诉柳全,不用焦虑,东西放在这里准保没问题,想藏多久藏多久。
这一天,有太傅大人颁布王上诏书,申明而今新王已然登基,请已得封赐的诸位同姓王爷,本月内便可离开王京,各自回到封国,安守四海,拱卫上京,替王分忧。
七月十四日,倒数第一天。
柳全找了些借口,又朝娄家“暂存”了十数石粮食,并一部纺车。
柳奕拎了鸡蛋,跟着阿娘前去探望娄家小婶。
孕妇的肚子越来越大,已经无法干活,恐怕再有些时日就要生娃娃了。
芳娘拿出几套小衣衫来,染作蓝色的布料配了红边,红色的衣裳镶了紫色边,浅浅的黄色配了蓝色边,都裁成了绑带的小连体蝴蝶衣。
久不带孩子的芳娘也是头一次做这么小的孩子衣服,恁款式还是之前给亲朋好友家的新生儿送礼物时见过,一应尺寸皆颇不确定,一边缝一边跟柳奕说就像缝洋娃娃衣裳一样。
至于剩下的布料,芳娘一并带给了娄婶,看她们想做成别的啥都可以。
娄家阿姆看过恁布料,说再裁个小被褥也够了。
这么细腻的料子,一看就知道夹了丝绵十分柔软,而且是新的,小娄婶欢喜不已,直说破费。
这一日,新王上册封自己八岁大的长子佑王为太子,入主东宫。
诸臣皆盛赞王上英明,早日确立了太子,好叫国基稳固天下归心。
太子入东宫,一应礼节仪仗,皆有身为继母的苇氏王后亲自过问。朝野上下皆称赞本朝王后贤明淑德,有母仪之范。
七月十五日……距离中秋节恰好还有一整个月。
柳奕有些遗憾,今年恐怕依旧吃不上月饼。
到时候,天气就真的开始慢慢转凉了——还好今年她们就要去南方。
柳奕估摸着,南方的冬天,应当会比她们这里暖和得多了。
头顶上星光闪烁,流云飞逝,她家这木头的独轮车却一路都在煞风景。
它一直吱呀嘎地响个不停,恐怕还得上点润滑油?
“阿娘你看!”柳奕指着天上的明月,“今晚的月光,怎地还是彩色的?”
“真个是……”芳娘抬头望着山尖上的月亮,“彩色的!好几个圈呐!”
“恁是月晕呢!”柳奕坐在独轮车上,仰脸望着天。
这是他们离开白芸里的一天,全家人早已收拾好了行囊,养足了精神。
结果……从家出来没走几里地,她就有些跟不上脚步。
主要是爷娘都着急赶路,迈开步子健步如飞。她的个子终究小了些,腿短。
待走出白芸里,又沿着山边的小路过了河,柳全终于祭出独轮车。
柳奕便也不再矫情,坐上车架被推着走了一路。
她的体重也就当一麻袋粮食,比空推着一辆木头车多不了多少负担,柳全倒也走得轻松。
现在已是初秋,山沟里的夜晚静悄悄。
静悄悄的小路上,只有他们一家人还在赶路。
若不是有月光普照,还有一些小虫子躲在远远近近的草丛里鸣叫,这一路上的氛围确实挺吓人的。
为什么古时候的人晚上没事就讲鬼故事?
那都是有生活体验啊!
“咱们这像不像以前那啥……”柳奕压低了嗓子问芳娘,“歌里唱的?”
周遭的氛围太过安静,稍微一说话,就显得她们的嗓音特别大。
“就是那个:左手一只鸡,右手一只鸭,背上还背了一个胖娃娃呀,咦呀咦德儿喂……”
“人家唱的那是回娘家,咱们这可是逃……”芳娘左右前后看了一眼,哪还可能有旁人会听见?
一边壮着胆子走路,一边和女儿谈笑风生,她却总觉着树林里躲着人似的。
过了丑时,夜已深沉,他们一家三口离开了白芸里,正行走在去往上游笆沟里的小路上。
“对,古时候的人写诗都说'明月照我还',要么讲'明月做伴好还乡',咱们倒好,月明星朗好跑路。”
“说得就像皮包公司搬月亮家似的,”柳全笑道,“就是老鼠搬家——这可不是啥好话。”
“没准过两天,咱们就真要被人缉捕了。”
他们的目标方向是东南方,现在却在朝西北“逃窜”。
这条路,可以一直朝西,通往蟠州——几年前,那些逃难的流民们,就是走的这条路线。
这事说来还因为,离开之前,柳全将家门钥匙交给渠郎,顺便告诉他,他们全家一道,要去县城办点事。
渠郎没问为什么,只接过钥匙答应帮忙看家。
“咱们就这么走了。”芳娘叹息到,“始终觉着,没有跟邻居们好好交代一下,怪不好意思。”
“已经走到这儿了,您也别纠结这事了。”柳奕安慰阿娘。
他们当初确实也考虑过,要不要带上渠郎,可一想到自家人的秘密……
又觉得实在不应该冒这个险,多少有些不得已。
还有其他的里邻们,他们只能对大家抱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