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一年春光乍泄,骤暖还寒。
柳奕提着篮子,飞奔在回家的小路上。
艳阳照人,白芸里的山陌间,已是桑绿成荫。
这是大靖朝泰锡八年的初春时节,从她家修好建蚕室,不觉已过去两年。
春蚕易老,韶光如逝,柳家人穿越到白芸里当农户,已进入了第个四年头,这也是他们与蚕社人家一同养蚕的第三年。
如今的柳奕,早也不是原来那个黄毛小丫头。
两年过去,她的乳牙换得差不多,整个人从脸型到个头皆长开不少,看起来精神多了。
到今年的十一月,她就要满虚岁十一,身量也与谢家十四岁的细姐相差不多,已算得个半大姑娘。
对于自己总算随了爹妈的高挑这一点,柳奕是心满意足的。起码在外形上,她也不算没有“长处”了。
当然,这和自家伙食开得不错也有直接的关系。
老远听见她家的羊叫,柳奕推开院门,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家禽已先一步飞奔而至。
“去,去!一会儿给你们吃苞米,都别吵了。”柳奕将带头的白鹅哄开。
它们中间的“老大”是翦翦和如丝的第六窝鹅崽中的一个,正经是个除了认吃认喝而外便六亲不认的爆眼仔。
柳奕还穿着初冬时的薄夹袄,干起活来已有些热得耐不住,一路跑出满头大汗,到家放下提篮便咕咚咕咚喝下半碗温水。
屋里没见阿娘的影子,柳奕洗过手脸,拿帕子包了头,掸掸衣裙便准备去后院的草棚查看。
“怎地这快便回来?”刚添过一遍桑叶的芳娘正从蚕室推门出来,“他们也快到了吧?”
“到了,都去则椿家。”
芳娘表示知晓,招呼女儿洗手吃饭。
蚕社的几户人家凑钱新买了耕牛,今天便可送到白芸里。这是他们的大事,也是喜事。柳全老早便出门去了,柳奕方跟着凑过热闹,赶紧回来跟阿娘报告。
早在去年,为了弥补国库的空虚,王上老儿又一次重新颁布了税收法令。
专门针对春夏时节农户们的蚕桑收益,增加了一样夏收的“茧税”。
依据最新的法令规定,从今年开始,白芸里的农户需按户缴纳一匹绢和二斤绵。
这和丁口税还不一样,时间紧迫,不能等到秋季。农妇们待春蚕收获便要立即缫丝纺织,从开春到夏收之后的这段日子,会一直忙得没有功夫喘息。
民间另有一种传言说,这只是本州的地方官员们拟订的税收项目,与远在天边的王上原也没多大的关系。
柳奕转了半天的弯,觉得姑且可以理解为“国税”和“地税”的差异。
毕竟,田赋与丁赋都是正经的国家税收,地方官员们想干点啥,不能单指望王上开恩啊,总得挖点小金库什么的,以备不时之需。
实际上,便是正经的“国税”,现也重新做了调整。
比如田赋,亩均有所减少,从一亩一斗,更改为亩收八升。
但计收的田亩数量,却由原来的一个男丁四十亩,增加到了五十亩。
这是单单计算的粮食地,各家各户的桑田等林地面积不算在内。计赋的成年女子和半成年人的收税情况,也以此类推。
总体来说,柳家需要缴纳的田赋,从四十亩地上交四石,变成了五十亩地上缴四石,听起来暂时没有变化。
实际么,一切不过刚刚开始……大家心里有数便可。
因为计赋的田地数量有所增加,原来有些地种得不多的农民们又得想方设法地开垦荒地。
等到田熟地肥之后,亩收多少,对于大人们而言,调整数量只不过是碰碰嘴皮、动动手指、摇摇笔杆子的功夫而已,早晚的事。
另一个以前必收的税赋项目“丁税”,也摇身一变成了“户税”。
在这一方面,大靖朝过去都是按人口计税,算得“人头税”。
从经济上而言,小民们生得越多,纳赋就越多。
计收这项税目的诡异之处就在于,一个人的存在不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的。
除了半成年以前和老朽之后,在一定的年纪内,只要你活着,就必须为自己的活而“付出代价”。
哪怕是个没有劳动能力的人,活得猪狗不如,在缴税这一点上,律法也“一视同仁”。
这直接导致了许多特能生的穷苦人家,不知道该拿自己生出的孩子怎么办。
也间接导致了某些极端行为——活着,就要给国家交钱,养不起那便不活好了,少一个孩子就少一分负担。
可这个时代没什么有效的节育措施,生孩子是老天的安排。
穷苦人家对此既无节制,又没有多少责任感。卖儿卖女不算稀奇,杀害“没用的”女婴更是“情有可原”。
就在去年,王上老儿的智囊们终于在这一方面开了窍。
大约为了鼓励生产,增加人口。
新的税政取消了丁税,等同于承认自己国土上的百姓们,作为一个人,具有生存在天地间的“天赋”权力。
不过,这项重要的税收也不是不收了,而是改为按户摊派。不论家中男女人口多寡,一律计算在户主的头上。
比如柳大这样的壮年男丁作为户主,一户即收绢三匹绵三斤。
从实际效果来说,这项调整,对于柳家这样人丁不旺的小户,和之前并没有差别。
但是从心理上,柳奕可以把它看成一家人交纳的“保护费”。
每念及此,她时常自嘲,这可能是她作为一个现代灵魂,在心理上残存不多的“人权意识”作祟。
对于人口众多的农家而言,这项税收的调整,确实能让他们的家庭负担有所减轻。
起码,生再多的孩子,它不再是一种经济上的“原罪”了,农家的父母多少能松一口气。
站到这个时代的角度看,爷娘们普遍习惯于“狭恩图报”,竟然变得可以理解起来——他们能挤出十数年的口粮来养活一个孩子,已算不错。
等小孩养到半大的时候,该出徭役就出,该纳别的税就纳,也算得给他们自食其力的机会。
不过,从各项税收加总算来,农户们的负担还是增加了。
近来每议及此事,几家的叔伯都会庆幸自己当初下定决心的干脆利落。
所谓人算不如天算,有时候,运气就是那么凑巧。
蚕社的几户人家在一起养蚕的第一年,白芸里遇到了难得的风调雨顺,气候适宜。
他们养的十纸蚕都有不错的收成,平均一纸能够维持在三十八九斤的水平,产量最的高椿家超过了四十斤。
到了去年的春天,他们便扩大了养殖的规模,各自认购的卵纸比前年翻了一倍,收成也颇不差。
就这么两年的时间,赶在赋税变动之前,他们的蚕社一共养成了四季蚕,除开缴税的部分,其余皆通过瘸三的门路换成了存粮。
虽然这两年茧价略有下跌,粮价亦颇不稳定,到而今,他们也总算能够拿出些粮食来合买耕牛了。
“吃罢饭,俺去放羊。”柳奕表示,牛,她只看了一眼,椿家的院子已被里人围得水泄不通。
往后,给小牛割饲草的活计,少不得都是她和芽姊二人负责。她的事情还多着呢,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