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好好的骨汤米粉就这么扔在桌上,欧阳嘉甩着一只汤水淋漓的‘小花’冲到卫生间里,把水龙头开到最大,整只左手都放进去冲,也忘记了刚看到小怪物时候的恐惧和嫌恶,直接上了手,用力捏住不停闪躲的‘小花’,迫使它整个躯体都接受水流的洗刷。
一开始‘小花’还有点不适应,在她手里像个泥鳅一样地滑溜,来回躲避,但是架不住欧阳嘉发了狠,娴熟地用三根手指的指关节卡住了它细长的茎秆,硬是一点点往前蹭着,直到把它的‘花盘’下端捏住,二话不说就按在水龙头底下冲。
这种水流的强度,对‘小花’的个头来说,大概跟庐山瀑布差不多了,但别看它外表娇嫩柔软,似乎一碰就会断掉那么弱,被死死按住冲了一会儿,不但没有受伤,反而更加活泛了起来,对继续接受冲洗也不反对了,挥舞着两片细叶子嘻嘻哈哈玩起水来,泼得镜子上全是水滴。
杨可站在卫生间门口助阵,一刻也不敢走开,紧张地问:“怎么样了?”
“让你失望了。”欧阳嘉松开手,看着‘小花’居然还舍不得离开,扭来扭去在水龙头下面像穿越水帘洞一样地玩耍,低声说,“它不怕水。”
“呃……条条大路通罗马,慢慢试呗,淹不死就换别的。”杨可好言相劝,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,低头也看了一眼干脆把洗手池当游泳池的小怪物,“别玩了,先吃饭吧。”
“吃个屁!”欧阳嘉怒道,“它在我碗里洗澡了!”
“行行行行,我那碗分你一半。”
“谁要吃你的口水!”
晚饭没有吃完,欧阳嘉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客厅,杨可赶紧三口两口扒完自己那碗米粉,收拾了桌子之后,小心翼翼地建议:“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,不如先休息吧,养精蓄锐,明天再战。”
话虽这么说,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,感觉人类和小怪物的战争,势必以对方胜利为结果。
欧阳嘉盯着自己的左手背,‘小花’今天才完成脱胎换骨的变化,闹了这半天,似乎也有些累了,蔫蔫地垂着叶子,小小的花盘一点一点,十几片花瓣慢慢地垂下来,偶尔又受惊似的一哆嗦,再度抬起来支棱一下,然后又垂下去。
“要我手上带着一朵花招摇过市,我情愿去死!”她脸色苍白地发着狠。
‘小花’听见了,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,从那完全不该有表情的花盘上,欧阳嘉竟然看出了情绪。
“我会藏起来哒!我很乖!”‘小花’摇头摆尾地表示,然后就在杨可和欧阳嘉四只眼睛的注视下,宛如缩骨一般,从底部的茎秆开始,一点点地向欧阳嘉手背上中心位置退了回去,直到再度变成微微凸出皮肤表面的一个星芒标记。
只不过这一次,原先的八条星芒变成了十六条,依然轮廓鲜明,细致如刻,十分具有balance。
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,空气安静了很久,窗户开着,邻居家的电视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,这让欧阳嘉好歹觉得,他们还在人间,所见的是实景。
又过了一会儿,杨可悄声问:“睡着啦?”
“嗯。”欧阳嘉慎重地点了点头,“应该是。”
“我试试。”杨可自告奋勇地说,伸出手勇敢地覆上了欧阳嘉雪白的手背,不轻不重地搓揉了两下,“嘿,小怪物,醒着没……哎哟!老婆你干嘛打我!?”
欧阳嘉瞪着他:“想占我便宜?”
“谁说的,我这是严谨的科学实验……好好好,不说了不说了。”
欧阳嘉也实在没有力气再跟他打嘴仗,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,手上还拖着这么一个不明生物,如果贸然离开回酒店,说不定半夜刚睡着,这个家伙就又能‘上身’,到时候她再度跑到河边酒吧街去穿着那么风骚火辣的样子蹦迪,万一做出什么事来……
她可不想明天早上一睁眼,又睡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床上!
“你记得今晚把门锁好,钥匙藏起来,别让我知道。”她左右环顾了一下,又说,“给我找个手套来。”
以前那个‘星芒’只是长在手背上,她虽然觉得膈应也就当是个皮肤赘生物,但现在不同了,这玩意儿居然会突破皮肤自己跑出来,想到就很不安。
“手套没有什么用吧?”杨可实事求是地说,看见欧阳嘉瞪他,不知死活地又说了一句,“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找啊,这是你家,搞得好像外人一样。”
欧阳嘉冷哼一声,说了句‘很快就是了’,悻悻然地起身自己去找。
她在这个家里也住过一段时间,各种零碎小东西放了不少,很快就在衣柜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双颜色俗气的大红色毛线手套,挑出一只来拍拍,走回客厅的时候顺便把一根银蓝色暗花领带丢在沙发上:“说过多少次了,你的东西不要乱放。”
“啊!”杨可其实早就忘记了,却装作一脸惊喜的样子捡了起来,“我找了很久了都没有找到!原来是不小心放在你那里了。”
“得了吧。”欧阳嘉无情地拆穿他,“这是大四上学期我跟你一起去买的,因为我想着你要找工作面试,得有一身行头好给面试官好印象,西装我是买不起,领带还是能送的,结果呢?你一天也没戴过吧?也是,叔叔阿姨早就给你买好了房子,还有理财当零花钱,你从来就没做好去工作的准备对不对?”
杨可尴尬地低头把领带翻来覆去地看,仿佛上面突然长出了花。
看他这样子,欧阳嘉只觉得心灰意冷,暗自笑话自己真是多余操心,早该知道的不是吗?现在都要离婚了,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?
“我去睡客卧。”她把手套戴到左手上,皱了下眉头,六月天里戴着毛线手套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好体验,本来还算柔软的羊毛扎在皮肤上痒痒的,还有些刺痛。
真是娇气了呢,她恍惚想起这双手套也是大四时候买的,冬天的时候她在寝室用电脑整理资料处理数据的时候,手冻得都伸不开,买了这双手套才好过一点,那时候自己是多单纯多卑微,为了一点小小的温暖就欣喜若狂,幸福得仿若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,手套是这样,杨可也是……
她一下惊醒,慌乱地摇摇头,逼着自己不再陷入那种突如其来的惆怅当中,人,就该往前走,不是吗?
“喂,不是我泼你冷水啊。”杨可嘟囔着说,“一只手套就想关住那个小怪物,也想太好了吧?”
“我只是眼不见心不烦。”欧阳嘉没好气地说,往客卧走去,丢下一句话,“明天去多买点盐回来,晚安!”
一直等到她进了房间关上门,杨可才敢小声抱怨,学着她的口气怪模怪样地重复:“明天去多买点盐回来……搞得好像我知道菜市场大门往哪儿开似的,这个点儿了,上网买人家也不给送了吧,再说了,买盐得买多少才能够跑路费的,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,成天光说我这个不行那个不行,你离了我难道就行了吗?”
说完,他抱着那条领带发了一会儿呆,甜蜜地叹了口气:“谁叫我爱你呢。”
一大清早,掐着早市开门的点儿,杨可就奔到楼下,笑嘻嘻地跟早起的邻居大爷大妈套近乎,打听得了最近的干杂店位置,跑去直接买了一箱子盐,老板没想到大早上第一桩生意居然这个,有点傻眼地看着他麻利地把箱子扛上肩,一溜小跑不见了。
一路上从进小区大门到上楼,在经历了‘热心邻居’的反复盘问,杨可一脸认真地回答了‘不,阿姨,不是盐要涨价。’‘不,大爷,没听说辐射的事儿’‘不,谢谢,我知道这日子口不该腌咸菜。’诸如此类之后,他终于气喘吁吁地扛着纸箱子进了门。
精疲力尽,感觉比跑五公里还累,不单是盐,还有邻居们怀疑的眼神。
他干脆往玄关地板上一坐,盘腿开箱子,把一袋袋包装的盐拿出来,放在手上掂量着,开始思索:是盐的固体结晶对那玩意儿有效呢,还是浓盐水更加有效一点?
远远隔着客厅和房门的次卧里,欧阳嘉正在做梦。
这个梦很奇怪,视角是她的视角,但她又很清楚地知道,这不是她。
展现在她面前的,是一个奇异的世界,极目望去,是一望无际的水面,无风无浪,平静如一面整齐铺开的绸缎,只有微微的起伏,颜色不是蓝,不是绿,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海水的颜色,很难形容,是一种极致的黑,似乎水面之下便是万丈深渊,直通到从未有人达到的深度,连阳光都穿透不了的地方。
想到阳光,‘她’就自然地仰起头看向天空,和海水一样,天空也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,七彩的云团纠结着,犹如顽童打翻了调色盘,又恶作剧地拿起画笔乱七八糟地勾着颜色到处乱抹,各种混合在一起,却又壁垒分明,琳琅满目,彼此并不交融。
没有太阳。
这个世界没有太阳,光线来自于整个大气层,粉红色的,柔和而安详,使得‘她’面对天空海洋这种诡异的画面也能平静以待,仿佛自己很熟悉这样的环境,甚至是一直成长在这里,‘她’无所畏惧,毫不惊慌,只是懒洋洋地漂浮在空中。
天海之间本来的寂静被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给打破了,像是小动物的鸣叫,又像是鸟儿的欢啼,是,‘她’忽然能理解声音里的情绪,是高兴,是开心,是呼朋唤友的玩耍。
它们在叫自己呢!于是‘她’的心情也欢快起来,不知道怎么弄的,视线开始上移,从理论上来说,‘她’飞了起来,向着空中而去。
欧阳嘉困惑了起来,她怎么会飞呢?这个身体不是她的身体,那会是谁的呢?
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,却毫无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睡裙,因为没有吹拂的风,所以柔顺地垂落着,裙摆飘扬,下面是光裸的双腿,洁白而纤细,脚尖自然地下垂,整个人完全呈现一种悬浮在空中的状态。
可是……人类怎么可能在空中悬浮呢?哪怕是做梦。
欧阳嘉还没来得及弄明白,只顾盯着自己的脚尖看,就在这时候,无声无息,毫无预兆的,在她脚下那漆黑如深渊的海面下,突然睁开了一只金黄的巨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