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神阁隐患已除,颜晓棠便决定往窠城走一趟。
见到她的遁光往窠城去时,何初苦笑不已——识海由人掌控,积攒的各类法宝、灵器、珍贵材料也被扫荡了大半,如今连她仅剩下的援手也要面临一样的境地。她唯一的希望只有鳌头宗那只老鳖能够重伤颜晓棠,到时也许还有翻身机会。
但是老鳖田一敝的能耐,何初还真不看好。
窠城稍远,与稷菽、明春在不同的方向,要是把三座城拉线连起来,形状像一把张满的弓,稷菽和窠城互为弓翼角,明春则为弓背,又以稷菽城地势最高,窠城地势最低,两城相距足有近千里。
颜晓棠不敢保证鳌头宗知不知道明春易主一事,她动作很快,可是赤之原的神通术法五花八门,妖修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种妖修神通,万一何初背过身去就拿出办法往窠城递消息,她赶路赶这么急,到了那气海真元见底,又没有了仙灵之气驱使今昔剑,岂不成了上赶着找死?
所以到了窠城百里外,颜晓棠找了一处绝壁背风处调息恢复,这儿勉强能立足,她的神识也能覆盖到通往窠城必经的三座桥。
不多时,一队走马贩子来了,一看就知跟郝旭是一类人,个个面黄肌瘦,身上里里外外裹着不知多少层烂布,脖子惯常的缩起来,好似比别人短了一截。他们的破车前挑着风灯,前后十几辆车结伴,像一串没长出翅膀的萤火虫幼虫蜿蜿蜒蜒爬行在深渊之上、绝壁之下。
颜晓棠舌尖下压着晶石,她早看那桥担不住多少重量,这么一队人,还带马带车,怎么过得去?心下好奇,也不用神识看了,将身体飘然坠下百多丈,离桥只有二十几丈高,踩在一根冻得硬邦邦的藤子上。
就听有人发了声喊,车队一齐住脚,然后这些走马贩子就从车板下面掏出长长的绳索,动作麻利地开始拆卸车板。
颜晓棠立即看懂了,这是要用他们自带的绳索和车板将桥加固一遍,心里顿觉有趣,赤之原如此恶劣的环境,百姓也被逼得动起了脑子。
方法是不错的,可是把绳索和板子串起来后,却得派出两个人走前头,把绳索拉到对面桥头去绑紧。
两个多月不见天日的风雪不是以前的颜晓棠能够想象的,几乎所有寻常的花草树木都被冻死,雪下的冰越积越厚,稷菽城里有一半的房子,第一层已被冰冻住,不少店铺把第二层墙壁打开,成了新的大门,冰雪路面下近一丈深处,才是原本的街道。
城里尚且如此,野外风雪更烈,看起来能够通行的桥,谁也不知道哪一脚下去,就会落进万丈深渊。
颜晓棠并不打算施以援手,不过是恢复真元时打发一下时间罢了。正看得兴味索然,却见窠城方向来人,人还不少,蜿蜿蜒蜒不见尽头,怕是有成千上万之数。
走马贩子可不会结成如此大队出城,颜晓棠念头一动,神识化身在道路边的冰壁后出现,化身侧耳一听,就听到了她的神识本来听不到的种种声响。
这些人还在近百里外,这就是意形境界的好处了。
踩裂冰面,踏入雪地的脚步声纷至而来,冻枯的草木被折断,还有人喊马嘶、鸡鸣犬吠,以及车轮碾过冻土、泡雪,嘈杂不已。
颜晓棠再顾不得下方贩子们过桥的事,她将心神一静,试着从所有声音里把说话声分辨出来。
最初是急促的一道道呼吸,接着才听到人们压在喉咙里的声音。
“不是说田大人要打稷菽吗?怎么是我们挨打……还打东头来的?”
“谁、谁知道呢!田大人想得起发还户籍,赶紧跑就是了!”
从东方打来的?难道是卫伍峳?
指尖一阵剧痛,颜晓棠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把无冢锏捏得太用力,棱角割开了指腹。
现在立即回稷菽,带伯兮逃还来得及,实在不行将郝旭骗向其他地方引开卫伍峳也是可以的——
但是,不能。
伯兮需要静养,他才刚刚能够放下点戒备,又遭挫折,岂不又要竖起冰墙。
颜晓棠深吸口气,拼了,窠城鳌头宗还没死透,也许还有机会跟鳌头宗联手,事不宜迟,她遁光一闪,向着窠城而去。
看到遁光近在头顶不远处,下头忙着过桥的走马贩子们吓得慌乱了好一阵,发现遁光是朝窠城去的,这群贩子们交头接耳一商量,不敢去窠城了,这下桥也不过了,拉转车头,从哪来的回哪去。
不怪他们胆小,在赤之原不多长几个心眼,不多几分小心,唯死而已。
窠城在两片高耸入云的山崖之间,全城城墙不足一百丈长,山壁就是最好的城墙,城门则多达七道,有的宽阔能并行四车,有的狭窄只能过单匹马,全凭地形。
颜晓棠飞到离城一里的地方竟然还不能直接看到窠城,甚至只有逃出城的人流带出的灯火,城里的灯光一丝也看不到,曲曲折折的山崖把这座城池捂得严严实实,像只水桶。
据太极道宫的调查,鳌头宗的宗主叫田一敝,是只老鳖精,活了上千年了,不肯消停,四处去打别的城池,败仗吃了不止百回,偏偏能保住他自家的窠城不丢。
不过以前打窠城的最多就是三、五个元婴打头,这一片地偏狭,惹不来太厉害的人物。
这次放百姓逃走,看来卫伍峳真是极不好惹,连田一敝都没有把握保住窠城了。
颜晓棠的遁光随着夹壁曲折,不一会就进了窠城,这一边城门上连守卫也抽走了,鳌头宗连她来也不知道的。
进城后,两边山崖渐渐开阔,下头堆挤的房屋也越来越密集,街上人流纷乱,整座城兵荒马乱。
鳌头宗宗门上方扣着一个巨大的鳖壳,颜晓棠用神识一看就是一怔,这是什么神通?竟然不是灵光化成的,真是一个大壳,连背上道道纹理也清晰可见。
此时鳖壳外天上站着乌压压数百人,地上也围着上千各色修者,铺天盖地的神通术法不要真元一样砸到鳖壳上,把鳖壳打得一震一震的,但就是打不出一条裂痕。
有一个坐在一头古怪妖兽身上的男子越众而出,他一出来,漫天的神通骤然一停。
“小小鳌头宗,敢不降!?”
鳖壳里传出瓮声瓮气的两个音:“哼哼!”
这老鳖还挺骨气的。
男子手臂一抬,五指张开,空气撕裂,一把电光暴烈的长枪出现在他手掌位置,被他一握,枪身一振,荡开的风把落雪卷出波纹,气势极其惊人!
他将枪身一甩,“呜——”一声长音,枪尖点向鳖壳。
地上只有筑基期的修者们急忙运起真元,连退百丈才抵受得住。
这才只是一击之下的余威!
鳖壳“咔”地一下,裂开了!
这鳖壳能把整个鳌头宗扣在其中,可想而知有多大多厚,又不是一块一块拼凑起来,而是完整的鳖壳,颜晓棠都没有丝毫把握能破开它,她身上恐怕只有今昔剑能做到,但仙灵之气消耗空,无法再动用今昔剑。
因此心下凛然,这男子到底是什么人?一击就能打裂鳖壳!
鹖央说湛寂收的徒弟都是剑修,卫伍峳就不会是其他修者。
转道去修别的,在修炼一途上是不可能的,会使道心不稳,进阶时阻碍更大,谁都不会如此选择。
不是卫伍峳,颜晓棠也没有打算走,离稷菽城毕竟不远,窠城发生什么事,很难不影响到稷菽城。
没有继续接近,也没有退离,颜晓棠就站在那看。
那男子结了一个手印,一道惊雷落到枪身上,顺枪尖直劈而下,从那条裂缝里打进鳌头宗去,就听鳖壳里传出无数惨嚎声,这一下,够呛。
颜晓棠觉得他那手印很熟……熟到她情不自禁送出神识,到近处去看男子的样貌。
对方的神识也不弱,立即察觉,远远地扭头向她看过来。
男子身后的人还没有一个察觉到颜晓棠的存在,见男子转头,才纷纷跟着朝这边看,就看一个身穿绛红衣裳的女修孤零零站在半空,面对他们这么多人不惊、不走,很是扎眼。
有人想出手攻击,男子一挥手制止了。
他正在跟颜晓棠传音。
“你是稷菽城四公子?”
“你……”
颜晓棠拿不准男子是谁,熟悉感扑面而来,但是他比印象里的人要高,坐在妖兽背上挺拔得没有一丝儿模样符合,可是引雷印……
男子道:“你是太微仙宗弟子。”
颜晓棠心头一个名字呼之欲出,可就是不能断定,难得的犹豫起来。
或许不是不能断定,而是……不想认。
在伯兮会埋首她肩头的今天,她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牵连。
再给她一些时日,几个月不够,几年也不够,要几十年上百年才够,把伯兮身上的枷锁除掉,让他一点点接受自己,从此相伴,那么即使是赤之原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,她也可以活得幸福。
颜晓棠没有回话,就这么静静地站着。
直到男子再次传音:
“颜颜,是我,三师兄月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