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车在颠簸中前行,乘客们都昏昏欲睡。几乎所有的车窗都紧闭着,以免斜飞的细雨飘进来,惟独林川靠着的那一扇窗户打开着。林川静静地望着窗外细密的雨帘,路光与车光不断地从窗边闪过,林川的脸沉寂在一明一暗的交替中。
女人告诉林川这是可以回家的车,但车上的人和林川所热识的朋友都不一样,他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,把自己隐藏,彼此间疏远着,相互无言。这些人显得很疲惫,双眼像吊着铅一样的沉重,甚至把一个个头颅都拉得低垂下来。
这辆车走走停停,下去的人总比上来的人要多,所以车子也越来越空,当车上的座位达到了乘客人数的两倍时,从车下蹒跚地迈上来一位老者。其实,老人的脚步相当的从容,但由于他长得过于干枯瘦小,所以给人一种无时无刻不会被风吹倒的样子,他没了带雨具,浑身湿漉漉的。林川也不知为什么,他一见到这个老人,一种亲切感便油然而生。
黎明就要到了,林川的故事还没有讲完。小赵对林川是一个疯子的结论深信不疑,只是这个疯子相对干净,相对老实一些。在倾听的时候,小赵总是想到自己,仿佛林川的每一句话都和自己是那么贴近,又都是那么遥远。他一直琢磨,这一夜自己都在做些什么,说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,竟然一直在审问一个疯子,而且饶有趣味地听了下去。
小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。这时候,叫林川住嘴似乎不太可能,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,看得出来,林川的所有神志都投入到自己的经历中去了,这一天他所见到的似乎比别人一年所要见到的还要多。
疯子是自主的,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而不是为了别人。林川既然想说,小赵就只好听下去,好在小赵的职业总是要听别人诉说。反正也无事可做,就算打发无聊吧,但这件事本身是否就是无聊呢。许多人都在做着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,就像今夜的小赵一样,用无聊打发无聊。
老人上车后并未在空位子上坐下,他站在车中央,没有扶任何东西,却立得很稳。老人的穿着很旧,但看不出污秽。对面驶来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,只好用那张沧桑,略有些陶醉的脸凝视着前方,那感觉是一种空洞。
老人陶醉的根源来自于他上车时便带来的表演,他就象一个京剧演员一样,唱的段子也是众人所熟识的。乘客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,老人的唱态便更加投入了,声音也更加嘹亮。
老人的唱腔再一次拉近了与林川之间的距离,他感到有股耐人寻味的热情在心中滋长。那声音苍老,那头发已花白脱落,生活就这样在空气中回荡。老人游离于生活之外,又融化在生活之内,这点与林川十分相仿。没有人愿意摆脱生活,老人更是在追寻着生活的韵味。说到韵味,老人的京戏的确唱的很一般,极有可能令人误以为这是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。
老人继续高吟,段子也换了几个,车身在戏声中上下起伏得更加厉害。于是,公车停了下来,停在马路中央,一个声音从车头最阴暗的角落中传来,那是司机:“开门,叫他下去。”
售票员的叫喊盖过了老人的声音,十分地尖厉:“哎,别唱了,你该下车了。”
“到了?”老人问。
“到了,快点吧。”
老人走到已打开的车门前,探出头去向外张望,一脸的迷茫:“我真的到家了?”
“到了,到了。”售票员很不耐烦,“快点,下车呀。”
老人嘿嘿一笑:“我不下,你骗我。”
售票员有些起急:“我怎么会骗你呢,你看那边,亮着灯的房子不是你家吗。快点吧。”
老人又仔细地张望了一下,脸上堆起孩子般天真的笑容,他唱着便跳下车,车门立即关闭。乘客们都默然无语。
售票员低语:“烦人。”
公车继续启动前行,售票员则伏在票台上作假寐状。
老人就这么下车了,令林川十分奇怪,他有些疑惑,售票员是如何知道老人的家在何方的。但很快林川便融汇贯通地打消了疑问,转而高兴起来,因为他明白了,公车就是送人回家的。林川想到自己和老人一样,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下车,但售票员一定是知道的。林川心下里十分释然,原来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,到某一时刻,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,因为有一些人生来就是为别人指路的。
林川晃悠悠地走到售票员跟前:“我要回家。”
“没到站呢。”售票员头也不抬。
林川又说:“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,你告诉我吧。”
售票员猛地挺起身子,警惕地看着林川:“我没有听清,请你再说一遍。”
“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,你告诉我吧。”
“你没毛病吧。”售票员不客气地说。
“为什么你要问我有没有毛病,我怎么会有病呢,反正我要回家,你既然知道刚才唱戏的那个老人的家在哪里,为什么偏偏不告诉我,我的家倒底在什么地方?”
乘客里顿时发出又低又细的声音,售票员则显得很无奈:“我当然知道,这就到了。”她按了一下信号,公车又停下,车门打开,外面细飞的雨象雾水一样扑了进来。
小赵心里好笑,竟然有比自己还幸运的人,碰到一个疯子已经是很烦人的事了,片刻间又出现一个疯子,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吧。
清晨,雨停了,天亮了。
林川的故事也算讲完了。他坐在小赵身旁沉默无语。小赵打算白班时把他送回疯人院。所里自然不会收留这样的人,林川也不属于这里。
“但有个问题我还想弄清楚,就是你下车后为什么要站在马路中央?”
林川表情变得肃穆:“那是一种仪式,当时雨水冰凉,但令人舒服、清醒。盲目的心灵被这无根的水激得痉挛了,心中涌动着无比舒畅的快感。”
小赵觉得无论如何无法进入林川的思想深处,于是只好说:“好吧,过会儿我会送你回去的。”
林川眼中一片茫然,他不再说话,只是把眼前的杯子捧起,那层杯壁逐渐隐去,只剩下一砣清水,水纹中印出手铐的锃亮。
林川说:“下车时,我已经看不到老人的身影了。”
“老人一定是向那亮着灯的房子走去,但那是并不是老人的家。”阿呆说。
“我也认为那里不是老人的家,那是一片光明,老人无法选择。”林川表示赞同,“其实,家在哪里好像并不是很重要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林川解释说:“家的概念不是自己的,而是为了分辨而存在,生活就这样被统计着,归纳着。我曾经养过一只老鼠,把它放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瓶中,四壁光滑如镜,瓶外是我的眼睛和思想。食物被投进去,老鼠就这样过活。有一天,我意识到耗子还是那么小,好像不易生长,于是,我便向瓶子里灌水,水漫过了老鼠的脖梗,它只好爬在瓶壁上,伸出鼻尖艰难地呼吸。这样,它全身舒展,尤其是骨胳在咯咯作响。生发着。我想,这样总会有一天,我可以换一个更大的瓶子。但结果是,它只学会了仰泳。”
“不是淹死的,是累死的,你累死了它。”阿呆责难道。
“是的,”林川也很难过,“我规定着它的成长与生活,它却死了。”
警笛哀嚎着在车群中穿行,晨雾散去,阳光灿烂明媚。
林川坐在车中,对面是小赵,一夜的疲劳令他昏沉无力。林川则精神十足地手扒着铁网向外观看。小赵在上车前告诉林川,说这辆警车就是他希望的车,可以送他回家,林川面无表情地相信了。
警车开得很快,还发出刺耳的尖叫。正是上班时刻,路车很多,但还是都让开了路。林川琢磨,昨日里并没有人为自己让路,而今天为什么都纷纷闪开呢?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,回家或出行。不过,至少现在可以断定,他们的希望没有我来得迫切,因为他们的车开得太慢,若尖叫可以使希望变得迫切,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会叫呢?就像那个沉寂多个世纪的钟鼓楼一样不会说话。
于是,林川开怀得大声尖叫,小赵立即捂住了他的嘴。
女护士的高跟鞋在甬路上铿锵作响,她抱着病历夹笑盈盈地走到林川的面前。
护士在光辉中说:“林川,原来你在这儿,尚医生叫你,该作检查了,乖。”
林川站起来,怀抱着风筝和护士走下去。阿呆扭头看看两个人的背影,一前一后,消失在春天里。
“护士是天使,她善良,医生是恶魔,他丑陋。但天使是恶魔的天使,诱惑将永无止境。”阿呆自言自语地说。
林川和女护士向那栋五层高楼走去,某扇窗户的玻璃被太阳反射出耀眼的黄光,黄光后面躲着一身雪白的尚医生,他站在窗前,向外窥望。
这是一间隔离病房,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,彤红的晚霞从窗外斜射进来,洒在林川的身上。林川蜷坐在床头,侧着脑袋仰头凝视着窗栏,他面前横放着个风筝。此时林川的表情并不凝重,反而安详,象是入了冥境。他正在参加那个神秘的会议,神父拿出一柄锋利的剑和一朵鲜艳的玫瑰。林川毫不犹豫地抄起剑,神情变得紧张。
尚医生和林川相对而坐,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,桌上堆着许多文件。
尚医生亲切地说:“慢慢讲。”
“森林里,万物生灵都在歌唱,以迎接复活日的到来,那旋律优美动听,沁人心脾。”
医院的通道上,两个身著白衣的彪形大汉拖着林川在快步疾行,两旁的护士和病人对此似乎习已为常,根本没有驻足观看,林川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个风筝。
“蛮荒的原野上,碧玉化为一泓清泉,百姓享受甘甜。”
楼梯上,彪形大汉架着林川向下走,林川的脚磕在台阶上,发出有节奏的声响,象是心跳。林川显然并没有感到疼痛,那两个大汉的脸却憋得紫红。
尚医生边摇头边在纸上记录,林川则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:“伊甸园中,蛇化人形,讲述着爱情的故事。”
“砰”,门被粗暴地撞上,林川便与尘嚣隔离开。他茫然地面对着空旷的房间,一张宽大的床和一扇高高的窗。透过铁栏,可以看见外面行人沐浴着阳光的小腿。这间屋子是半地下室。
林川已完全陷入不自觉的状态,但口头却不肯停下来:“蟾宫明媚,桃树结着彩云,河流中淌着鲜奶,人们怡然自乐。”
林川的坐姿没有变,他闭上双眼,一幅陶醉的表情。
那扇铁窗外,红光无限,尚医生的声音传了进来,遥远的,清晰的又略显低沉的声音,像上帝一样,语调缓慢而有力。他说:“林川,你的病情又加重了,似乎要进入狂暴阶段,如果发作起来则是很危险的,等过了危险期,一切都会好转起来。现在,我们要开个会,对几个方案进行研究,找出一种最适合你的,当然,这也要你的配合才能达到好的效果。”
林川突然暴睁开双眼,即而变得安详,他低语道:“这个会我也要参加。”
窗外的红霞消失,也不见了那许多小腿,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繁星,闪烁着银蓝色的微光,充满神秘。
门被无声地打开了,一个黑影踱进隔离室,他挨近床栏,林川还是丝毫未动。星光无穷,从窗口潜入,这个人却是阿呆。
“林川。”阿呆轻声叫。
林川这时才被惊觉:“阿呆。”
“是我,你该走了,记住,你要选择那朵鲜艳的玫瑰。”
“不,你错了,根本就没有选择,玫瑰只是一个幻像,它并不存在,那是神父的谎言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阿呆惊奇地问。
林川慢慢从床上下来,挺直身子望向窗外,轻松地说:“我刚从神会归来,没有人可以抓住那朵玫瑰,我只好选择了剑。”
“你也选择了剑?”阿呆痛心疾首。
林川笑了:“我用剑刺死了神父,然后将剑撅为两半,那神父通身雪白,就是尚医生。”
阿呆愣了一下,脸上缓慢地露出笑容:“上帝已死。”
林川重复:“上帝已死!”
阿呆笑着点点头,他爬上床,坐在林川曾坐过的地方,姿势也与林川同出一辙。
医院走廊里的灯关了一半,显得有些昏暗,更衬托出悄寂无人的环境。
林川便在这一明一暗中前进,整个楼道都在剧烈地摇摆着。林川向左走过整整一条通路,他上楼,台阶在脚下后移。林川又向右走过整整一条通路,他继续上升......
高高的苍穹,星星在头顶闪耀,林川则站在世界的边缘。他面前,空中飞过夜鸟,翅膀所体显出的飞翔频率十分清晰,但脚下却是一个灯光混沌的世界。
林川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五层与五十层都是一样的,高和矮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。鸟儿可以在天空翱翔,星星可以占据天堂的位置,那我呢?我倒底应该如何?上帝已死,我依然在生,灵魂从死人堆里跃起,唱着埋葬的圣歌,一同奔向那未来的归所。夜色沉沉,风中飘来带着香味的祈祷,为理想插上一对翅膀。天地在何方,日月在哪里,神圣吐着舌蕊,把纯洁欺骗,贞操荡然无存。空气中,腐朽的味道在横行,天空震颤,大地崩溃。没有天堂与乐园,地狱亮起招魂的霓虹,我要逃避,在风之外,在电闪雷鸣的那一头。”
林川将风筝缚在自己的背上。
“上帝没有死,他异常的强悍,叫人永远臣服,谁都不可能逃亡。”阿呆低声唠叨着。
林川的身后是尚医生和几名白衣大汉。
他们悄然地摸向林川的背后。几个人步伐很轻,手中都拎着一根绳子,小心翼翼地,没有任何声音。距离越来越近,终于,一个人首先举起了绳子。
小赵又是夜班,他坐在警车里,寻找着那些与众不同的人。忽然间,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,于是便抬头看看天空。
苍天在摇滚,星星被簌簌地抖落。
一块黑布!